校长面色沉重地在小办公室里宣布:“赵小灯同学的母亲不幸去世了。”
所有在场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停止吵闹。
校长自己披上外套,学校管理权交给领头的大孩子,忧心忡忡地嘱咐:“班长,我需要去赵小灯家一趟,今明天都可能不在,你带着大家继续学习啊。”
顾不上多说几句话,想回头,又忍住,抄起手电筒和一些干粮往外走。
“早上记得早读,晚上早点睡觉,不准溜出去玩。”
“校长。”孩子们一阵茫然,他们眼巴巴地望着,13岁大的班长已经习惯,非常有威严势头地把小孩子们赶回去:“快点,回去上课了!上课时间到了!”
校长沿着山路远远走去,孩子们钻回进教室,面面相觑,班长拿起语文书,让大家开始念课文。
朗朗读书声七零八碎,时而拖拉,时而快速,悲伤不自觉覆盖上心头,情绪是会传染的,孩子的天性是散发的,好奇多于一切专注。
他们不一会儿,就从读书声变成讨论声,从看着书本,变成相互探头,又不一会儿,全班都愁眉苦脸。
班长喊话,喊得很凶:“不准在讨论了,都好好学习!”
淮思坐在窗外。
她听着孩子们吵闹的声音,还有细细碎碎的议论,她又抬头看林礼青的背影。
刚刚上完课的他,没有对绘画感到厌烦,他仰头观察着光线,时而低头,沾点油彩画上一笔。
闹腾一个大半个上午,假装成熟的班长发现,这次校长出去的时间竟然如此之长,他根本教不了这些参差不齐的孩子们一些新的东西。
班长开始将目光投向淮思,这个漂亮的姐姐似乎文采斐然,校长很赏识她。
“你好,请问你是大学生吗?”班长别扭地说。
淮思不是,但应对小学和初中知识,她游刃有余。她顿顿,看着林礼青的背影,决定暂时放弃凝视,帮助这群无助的孩子们。
她听着孩子们屡屡读错的生词,她纠正,同时也跟着课本教学英语。
“ate。”她口齿清晰地咬正。
数十分钟过后,孩子们记住这个老师,却不知道她的名字。然而老师一下课,就继续坐在外面看林老师。
下午,办公室的电话响起。
孩子们飞快地跑过去接听,是校长:“班长在吗?”
校长让班长从隐秘的抽屉里拿出八百块钱,包好,然后又嘱咐班长,班长点头,又点头,严肃地挂断电话。
偏远山庄,人的死亡显得如此渺小,封闭。赵小灯家很偏僻,邻居基本都搬走了,只剩几间木房子孤零零地在山上。
班长要携带钱款,独自翻过山头,再出发前,他犹豫地看着林老师,最终还是鼓起勇气,上前打扰沉浸于绘画中的林礼青。
“林老师……”他小声支吾地说。
“校长让我拜托你一件事,不知道你答不答应。”
风俗不同,价值观不同,在山里孩子的眼中,城里的思想理念总是先进的,班长怕自己出口不当,犹犹豫豫。
“你能,跟着我去赵小灯家,帮他的妈妈画一张遗照吗?”
林礼青笔触一停。
对死亡的避讳,成为山村对孩子们由小到大灌输的思想,那种神秘通往另一片黑暗的迷茫,许多家长也停留在幼年时的未知和恐惧中,世世代代,只能让孩子的孩子们避免接触。
班长声音发涩,艰难低头,这个朴实、不善言辞的孩子不好意思地出口:“小灯家附近没有人,没有会画画的,他妈妈还没拍过照,他想记住他妈妈。”
在这些地方,拥有一张可以看得见,摸得着,值得天天思念的照片,那是多么珍贵的一件事。
不过是一个手机,拍照,去县城的照相馆洗出来。可当忙碌、贫穷、艰难度日时,他们只顾得了眼下,连未来都来不及眺望。当真正逝去时,身边人恍然发现,连一点印记都没留下。
赵小灯从昨天开始,就已经是孤儿了,可他不想忘掉妈妈。
“林老师,你能去一趟吗,就画一张遗照,可以吗?”
林礼青拿着笔,没有作答。
“校长说可以加钱,这里有三百块,你拿走。”班长假装成熟洽谈,动作间却又透着孩子生涩惶恐。
那是多么虚张声势,多么低声哀求。淮思听着孩子小心翼翼的言辞,和小心翼翼的情绪,她心中别样想法。
不合适,林礼青不合适去。
淮思自始至终认为自己是一个自私的人。她不在乎谁的生,谁的死,她连自己都不在乎,可她在乎林礼青。
如果没记错,林礼青一鸣惊人的处女作《母亲之死》,正是他误入房间,撞见母亲自杀的诞生品。
她注意到,自从“自杀门”事件后,林礼青很少提及死人画作相关的事情了。他也不再专挑拣死物作为素材,甚至刻意回避。
母亲,死亡,孤儿……这几个意象组合在一起。
淮思觉得对林礼青现下情绪并没有好处。
她坐在窗旁,把目光远远投射到林礼青身上,不出言阻挠。林礼青背影僵停一阵,收起画板,收下孩子递出的三百块钱。
“走吧。”她听见他答。
林礼青的行为让所有孩子都失望,拜金的林老师并不是标准意义上的好人,见钱眼开,见利忘本,各种词语蹦跶而出。
孩子懂得是非对错,可那是绝对的,夸张的。淮思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听着孩子们躲在窗户后偷瞧时发出的讨论、责怪、叹气。
“你不要去的好。”淮思看着他假装平静地收拾东西出发,装作若无其事,她终于忍不住,劝一句。
林礼青回一回头。
在绝对理性和情感上,林礼青夹在其中,他犹豫,面对淮思所站立的绝对理性前,心中挣扎,跌跌撞撞地走向情感。
淮思不责怪,也不难过,她只是平静看着他。
林礼青提步,低头看路,往外走去。
赵小灯家不远,也不近,来回的山路陡峭,本来半个小时的距离,走起来竟然要两倍有多。
他家是破烂的木房子,瓦片缺一半,拉了电灯,可抑制不住昏暗。走近,散发一股潮湿味。
他母亲常年瘫痪在床,门都没出过几趟,别说拍照。长期的封闭使重复的吃饭、打扫、抬头、低头就能填满生活,连空虚都感觉不到。
林礼青看到小声抽泣的赵小灯,这个黝黑瘦弱的孩子不知已经哭泣多久。
“林老师,你来了。”校长正帮忙操持后事。
林礼青没有回应,看着狭窄床上的赵小灯母亲,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时间已久,脸上浮肿,但不妨碍看得出皮包骨的模样。
据说是旧病复发,呼吸困难,夜里憋得脸发青发紫,最后转为苍白。
赵小灯半夜被母亲的手拍醒,可附近哪来的帮手,既没有医院,也没有邻居,赵小灯想要挽救母亲,可一个小小的孩子,能做些什么呢?
他抽泣大半夜,又抽泣一个早上,到下午都没停止他的悲伤。
林礼青忽略哭声,直接坐下,靠着一张陈旧的木椅子,拿起纸笔,在微弱的,泛黄的光下细细作画,黑白笔触发出沙沙声,时间宛若静止,定格在这幅面孔上。
飞蛾扑闪翅子,在昏暗的屋内把光影搅得多变,林礼青一点都不受影响。
一旁的校长看着,本来手上在忙碌,忙碌到精疲力尽,可此时此刻不自觉屏住呼吸。
安静,连赵小灯都安静了,他看着林老师。
沙沙的笔触声愈发愈大,林礼青画得很认真,几乎是出乎他自己想象的认真,他甚至无意识改变笔触,更加温柔,更加精准。
“嘘。”班长也看呆了。
林礼青速度很快,但画到细枝末节时,慢得出人意料。十分钟过后,成型了,可林礼青罕见用起橡皮,他那块洁白的橡皮上抹上乌黑,一旦投入,就沉溺其中。
他擦掉部分,耐心修改,把浮肿的皮囊删去,留□□面的脸庞。
眼睛红红的赵小灯,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张白纸,从寥寥几笔,变成一个人脸,变成精准的遗照,再变成妈妈的模样。
赵小灯不再抽泣,但是他张大着嘴,眼泪无声地流下,流到脸庞,流到颈脖,一束束。
呈现出来的人像,仿佛在动,唇角委婉,宛若在笑,流淌着母亲独属的温柔。
赵小灯呆滞,他想,这就是妈妈,一模一样,完全相同。
他轻易地联想到,妈妈喊他的场景,妈妈温柔的细语,昨天的妈妈,前天的妈妈,半个月前的妈妈,一年前的妈妈,他刚上小学时在家门口等他的妈妈。
林礼青停笔:“画完了。”
两个小时,是他平日的三倍时间。
漫长的平静过去后,他忽地感觉寒冷,他起身,说:“我该回去了。”
这一坐,实在太漫长,期间晃然不觉,等到全部结束后,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他习惯了,却第一次感到恶心。
各种难受感涌上身体,血液静止不动,直到出了潮湿木屋,走到堆满泥土和石子的山路,看到夕阳斜照,翠绿山林,他才好受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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