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陈荦双腿微颤,像是站不稳,质疑道:“你伤了腿?”
陈荦不好提起韶音还关在牢房里,怕人家反感,于是随口答道:“对了,就是我的腿,摔伤了,我想要一笔钱,去郎中那里抓药。”
陈荦怕他们不信,连忙伸手撩起裙角,露出一块肿胀发紫的肤色。李棠和杜玄渊却一眼看出来,那不是摔的,那是地方州县给犯人用笞刑时留下的。在平都城,笞刑也不少见。
小女子虽然机警,嘴里却一句真一句假,叫人不喜。李棠不欲惩罚她今日偷听之过,看着她警告道:“我们的事,跟你这小女子无关。今日之事,你出去后若对人说出半个字,我必叫子潜取你性命。”
取,取她性命……陈荦被这四个字震住。
她瞬间将问人家能给多少钱的话从喉间吞了下去,紧紧咬住了嘴唇。因为她知道这个人说的一定是真话。
陈荦再胆怯地看了旁边的杜玄渊一眼,难道他手中的剑真的会杀人吗?
李棠:“你怎样来的,便怎样出去吧。”
临走前,杜玄渊又警告了她:“你记住,今日的事你要是说出去,必不容你。”
陈荦碰了个大钉子,拖着伤腿离开了雅间。
她找到师傅和主事,向他们借钱。不得不又碰钉子,没有人肯借给她六十两。
————
陈荦离开后,李棠暂时想到了另一件事。
“这姑娘和她姨母盗我玉佩,被你送入县衙已是二十几日前的事,子潜,你不觉得奇怪么?为何她腿上那伤痕,却像是昨日才受的板子。她莫名出现在这蕉叶阁,又口口声声说自己缺钱。”
杜玄渊:“您的意思是?”
“粟丰县乃是苍梧第一大县。那县官我不相识,不知是哪一年的进士,也不知他是如何断的案子。若在这城中州府长官眼皮底下,县官却依手中之权随意处置刑狱诉讼,甚至向犯人勒索钱财……地方官若都是这样的官,那这苍梧,孤还要多呆些时日。”
太子此次微服出行,既有正事要办,同时也要在地方采风观政。
杜玄渊心里明白了。“今日晚间,我就去一趟粟丰县衙。”
“嗯。”李棠点头。“还有一件事,熊方和柴荣,两人今日从苍梧城送回乡,你先替我去送送他们吧。”
熊方和柴荣,这两人都是跟随李棠多年的心腹兵将,在山神庙中吸入迷烟时来不及救助,被那些山中刁民喂下软骨散,砍下脚掌。两人因失血昏迷多日,几乎死去,李棠请了最好的医士,费心医治多日,总算保住他们性命。
太子府中的兵将无不是百里挑一的好手,熊方和柴荣既失了右脚,不能再在东宫效力。李棠于是赏赐了重金,安排他们分别回乡去了。刚入苍梧不久,就被人害了两个心腹,此事成了李棠心中一根刺。
杜玄渊:“柴荣昨日才醒过来,勉强能稳住心神开口说话,要不要让他们多休养些时日?”
李棠:“我虽不忍,但让他们两个在城中养病,恐引人注目,于事不利,反而受累。还是八月那件大事最重要。两人回乡,你派两个郎中一路小心照料就是。”
杜玄渊点头。此事不仅是李棠难受,他也恨得心头起火。那些刁民竟忍心把人的脚掌齐齐砍断,不取性命,却又只砍一只,比起酷刑更令人发指。
李棠站起来准备走,他今晚还有平都城中来的信牍要看,但想到两个失去脚掌的属下,终究于心不忍。
“罢了,我还是亲自去送他们吧。让他们两人遭遇如此恶行,我实在,也有失察之责。”
他这句话杜玄渊不认可。春夏之交苍梧界内连日大雨,山崖垮塌无法赶路,太子身份尊贵不能有失,宿在那山间破庙里是没有办法。谁能想到会遭遇那样的意外,可惜柴荣和熊方,大好的身手从此再不能施展,几成废人……
杜玄渊凶狠地扯下一片挡路的竹叶。一旦查出真相,他定要砍下凶徒的一只脚掌作陪!
————
晚间,鸨母听人说了陈荦溜回馆中的事,带着杂役过来把她和清嘉狠狠骂了一顿,加上韶音。她厉声责问韶音为什么去了这么多天还不回来,是不是想逃走。鸨母揪住清嘉耳朵,说给她们两人听:“你们三个人的身契都在东家手里,如不按行价赎买,想逃,休想!”她看清嘉一张小脸花容月貌,想到过一阵梳拢的日子,定能卖个好价钱,骂了一顿,解了气也就走了。
陈荦谈到今日一无所获,和清嘉抱头哭了一场。弄不到六十两,韶音就只能在牢房中一直关着。
清嘉犹豫再三,跟陈荦说要不自己再去求一求那位公子,再借一些。陈荦狠了狠心,还是劝住了她。此前清嘉拿来的那一百两,分明不是借,那是那人打赏给她的。两人心里都很清楚,若是再贪图别人的钱财,清嘉要付出的可不就是外出一趟了……
清嘉哭得抽抽:“明日,明日我们一起去找姨娘们,去城中,总能想到办法……”
“清嘉,你在馆中求姨娘们,还是我出去。”
“你的腿,还行吗?”
太不行了。清嘉才伸手一碰,陈荦便疼得“嘶”地抽了口寒气。那竹板子抽打当天,挨过头一阵,之后倒没觉得有多痛,这两日伤处肿胀发炎,才真正痛苦起来。她两条腿一点没闲着,满城奔波,更是加剧了痛楚。
陈荦平躺不得,只有趴在被子上,让清嘉给她上药。那伤处都是热痛,清嘉找来一把蒲扇,给她腾风,清凉之意让陈荦一下痛苦大减,很快就趴着睡了过去。
陈荦知道,清嘉一定会给她打扇子打到半夜。清嘉,韶音和她,她们三个人是相依为命的亲人,从十几年前就是。所以,她又怎么可能忍心让本就伤心欲绝的韶音在又脏又黑的牢房里关着……
韶音让她出狱之后就抓紧之间练习筝技,她这两天……又让韶音失望了。
————
第三天,第四天,陈荦在城中到处奔走,把她们三人屋里值钱的东西都拿到质铺,勉强又凑了二十两银子。
陈荦把韶音攒钱给她买的那架珍贵的紫檀筝卖了。
从质铺走出来,她搂住怀里的碎银子,一时心乱如麻。清嘉擅舞,跟馆中的舞师学了多年,从西边传来的胡璇和前朝的飞燕舞都极擅长。因此韶音便希望陈荦能好好学筝,能凭借技艺在馆中争一席之地,可……
一天奔波,又到了日落时分。陈荦掏出铜板买了份胡饼,拿在手里正准备啃,一抬头,迎面意想不到地遇到个煞神。
杜玄渊。
当然陈荦此时还不知道此人的大名。她现在看那张脸也不觉得好看了,只觉得他满脸煞气,观之不可亲。
陈荦没什么话和他说。她看了杜玄渊一眼,见他不是来找麻烦的,便绕过他,准备回申椒馆。
“你站住。”
熙攘的人群从不远处擦过,陈荦狐疑地转过头,不是在叫自己吧?
杜玄渊还真的在叫她。
陈荦转过来满脸戒备:“有事?”
杜玄渊:“你真的没有偷玉佩,事先也不知情吗?”
原来是问这……可她被他亲手捉拿,还参与销赃,这跟偷了有什么区别。
陈荦实话实说:“我事先确不知情,但知情后有相从之罪。”
陈荦看到杜玄渊神色松动了一下,不知道他想做什么。问道:“你有什么事吗?我和姨娘犯了错,已经受到惩治了。那日蕉叶阁听到的事,我也没有说出去。”
杜玄渊刚才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一瘸一拐抱着架不知什么进了质铺。她这几日一直瘸着腿走路,就是拜他所赐。
一丝悔意漫过杜玄渊心头。自小杜玠教导过他,但凡对影响他人之事,须三思而后行,绝不可因一时喜怒而冲动。尤其是手中握有权柄者,更要慎之又慎。掌权者一个念头,可能就是他人的万劫不复。
杜玄渊不是杜玠那样的掌权者,但这件事道理是同样的。那天他一生气,不区分青红皂白,将这两个女子绑到县衙。他最不该做的,是当时拿出丞相府的牌子,意在告知那县令从严惩治,不得宽限。
昨日他奉李棠之命回访粟丰县衙,访查之下才知道,那两个女子因那块牌子的缘故,被无故拖延关押了二十余日。后虽得按律审理判罚,但不出李棠所料,县衙的皂吏趁机勒索……
杜玄渊看着陈荦,将一个丝绸的包袱递到她面前。“这一百两银子,你拿去赎你姨娘吧。”
陈荦此刻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却不敢相信杜玄渊要给她钱。
“你为什么帮我?”
“还有,我姨娘被关在县衙,要二百两议罪钱,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杜玄渊:“因为你帮了熊丰和柴荣。”
“谁?”陈荦从来没听过这两个名字。
“感谢你及时为他们两人捆扎创口,若不是这样,他们撑不到救人那时,便已经没命了。”
兵将们将两人抬到医士跟前时,所有人都没注意那捆扎的布条。杜玄渊此时想,那布条就是陈荦撕下的裙角。因为这一件事,他对眼前这少女大大改观。
陈荦知道他说的是谁了。
“他们醒过来了吗?”
“嗯。”
陈荦:“你不必言谢,我、清嘉和韶音谁遇到那样,都会帮忙的。不能任血那样流,没有什么比活着重要。”
韶音虽然嘴硬,但陈荦知道那不是真实的韶音。那天若是陈荦不在,韶音最后也会帮忙的。
杜玄渊示意她接着,陈荦看他不像戏耍,犹豫了片刻,接过了包袱。她不能不接,在这个时候,这一百两好像是上天开眼,送来解救她们三个的。她连紫檀筝都卖掉了,再怎么差钱也实在没办法可想了。
“多谢……”
杜玄渊看着她小心地收起包袱,又跟她说:“还有,你被那衙役讹诈了。我大宴确有议罪银制。徒刑二年,以银赎罪是一百两,不是二百两。”
“什么?”陈荦吃惊,睁大了眼睛呆在原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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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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