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个反应令杜玄渊又想到了丞相的话。握权柄者,凡作决定,必要慎之又慎。
陈荦突然想起堂审那日,那衙役故意再三拖延,等到屏风旁的陆姓士子离开,才开口跟她们说要二百两。若是他在,他便不敢轻易开口敲诈……
她一时又有些疑惑,“你,你如何会知晓是一百两?你也背过《大宴刑统》吗?”
杜玄渊意外:“你知道《大宴刑统》?”
《大宴刑统》是杜玠多年前甫任刑部长官时领衔编撰的。那时杜玠常常把公务带回府中,这刑统还未有成稿颁布天下时,杜玄渊便见过。后来入宫伴读,《大宴刑统》是所有皇族子弟必背的功课。这些年,杜玠时不时还要拿来问他一问。杜玄渊会背《大宴刑统》,那是天经地义的。
陈荦摇头:“我不会认字,但听人说过。”
她看到杜玄渊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应该还夹杂着一丝轻视。陈荦心里忍不住一梗,却也说不清楚梗什么。
不管如何,杜玄渊以感激之名给了她这一百两,她可以马上去县衙大牢赎出韶音了。
想到自山神庙来的种种,陈荦还是觉得,人家没做什么对不起她们的事,终归是韶音偷窃不对。她想道个歉,赶紧走了。
“对不起啊。我姨娘,她一时糊涂,起了贪念。她不该偷你兄长的玉佩,她遭遇了很伤心的事,心里……总之,那件事,对不起了。”
杜玄渊不想跟她说这个,“她犯盗窃罪,便该受到惩治,自食其果,你不必致什么歉。”
还是一张淬了毒的嘴。
杜玄渊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便问道:“你和你那姨娘到底是什么人?真是普通人家的女眷?”
李棠叫人去查了她们俩,倒没在杜玄渊面前提起过。
杜玄渊问她和韶音是什么人。有那么一瞬间,陈荦不想说。可转念一想,她掩饰什么呢?那本来就是她的真实身份。
陈荦掂量包袱,低着头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和姨娘,住在申椒馆……你问这个做什么?”
杜玄渊先是没什么反应,想了片刻,才突然明白过来。原来,这两个女子竟是城中的娼妓。
陈荦抬起头,看到杜玄渊的眼神由惊讶随之变成鄙夷。
那眼神她很熟悉了,是男人听到她们的身份时常有的两种眼光。一种是想占便宜的**,另一种,就是杜玄渊这样唯恐趋避不及的鄙夷。
那样的眼神陈荦自小就见多了,可此时看到杜玄渊那张俊美的脸上有这样的神色,却仍然心里一刺,像被人突然划了一刀。她想,没错,他是瞧不起她的。
可此人又是谁呢?他凭什么问这些?他清高什么?
陈荦用眼神把杜玄渊问了一遍,表面却只是默默的。她奔波一天,已经筋疲力尽了。既是见惯的眼神,谁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又有什么不同?即使是他又怎样?
鄙夷是杜玄渊的本能反应,只一瞬,他用教养将那眼神收了回去。
“咳——”他不太自在地看向城门处柔和的夕阳,落日熔金,余霞如绮。他不想再和陈荦多说什么。
“你走吧。”
陈荦看不懂他的想法,却也毫无兴趣了。她抱着包袱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什么,又转身喊住他:“喂!等一下!”
“什么事?”
“你们要找的那个人,我或许能帮你们找出来。”
她对他再无兴趣了,可韶音偷了人家的财物,她想着能做点什么帮韶音赔罪吧。
杜玄渊:“用不着你,你只管好自己别多说一个字就好。”
陈荦:“你不信么?不信,这些天,你们找着了吗?”
杜玄渊顿住脚步,回头看她。“你果真有办法?”
“若是找到了,去哪里告诉你?”
杜玄渊思虑了片刻,随后示意她:“你跟我来。”
————
“若有此人的线索,一定不能惊动,也不要告知任何人,你到源安客栈,让掌柜的带你去见厉公子。”厉是李棠给自己的客商身份改的姓。
“记住了。”陈荦点头。
杜玄渊带他到僻静处,给她看了一张画像,还给她说了那乐工的年貌特征。陈荦只是苍梧城中一位毫不起眼的娼妓,杜玄渊本不该和她有任何交集。可那件事,李棠着急,他们目前实在也没线索。
眼前的女子能忍着臀腿间极大痛楚为亲近之人这样奔波数日,杜玄渊可以断定,她就是不能帮忙,也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
陈荦准备回馆,走了几步,心里突然想到一件事,又转过身来。
杜玄渊看到夕阳照在她汗津津的脸上,那张削瘦的小脸绒毛毕现。
“喂,若我真的帮你找到了那人,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他不耐烦:“何事?”
“若我真的帮你找到了那人,你给我一本《大宴刑统》,如何?”
她问过了,苍梧的集市上买不到这个。陈荦想,杜玄渊和他的兄长这么富有,他应该什么都有的吧。杜玄渊如何看她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杜玄渊一时没想到她要这个,他看着陈荦,竟在那目光中看到一派娼妓不该有的天真,心里一愣。
她不知道《大宴刑统》不是一册,而是共有五册,重量加起来比她怀里这包袱还重。《大宴刑统》乃是钦定律册,只有平都城几家大书坊得朝廷明令许可才能刊刻,寻常书市不许刊印,普通百姓更是难得一见。她要那律册做什么?
陈荦看出了他的疑虑。
“这样我下回被人连累下狱时,也不至于被打得不明不白,给人送钱时也是。”
“你……”杜玄渊随即说了句刻薄的话:“妓家若是识字,该看的不是乐谱、酒令吗?你既不识字,如何能读懂那繁杂的律科条文?岂不是多此一举。”
陈荦回他:“这不要你管。”
杜玄渊到现在也没有多信她真的能把那贼人找出来,信她不过是多个可能。
陈荦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睫被柔和落日照出一圈细小光晕,如同草叶幽微。
杜玄渊不知为何心里一松动,嘴上已经答道:“可以。”
陈荦眼中闪过一丝雀跃:“那好。十日后。我必来送信!那时你可要说话算话。”
她将那包袱紧搂在怀里,拖着双腿一瘸一拐走远了。
杜玄渊看着她的背影想,大宴四方,养妓之风盛行,平都城中不乏工善书画,能吟诗作赋的娼妓。苍梧城中一位小小妓家,要读一册《大宴刑统》,原来有这么难吗?需要她这样恳求于人,拿条件来交换。她不识字,要去律册又如何读懂?
他生平第一次离开帝京外出游历,许多事都跟他从前想的不一样。
————
杜玄渊目送着陈荦,看夕阳照着她那伶仃的背影。一时又有一丝悔意。他一时被她言语所激,将这件事透露给了她。可她是个娼妓……如果她真的把这件事泄露出去,坏了太子的计划,他定然是要亲手惩罚她的。
说到底,杜玄渊根本没觉得陈荦赤手空拳能把人找出来。
回到客栈,李棠给杜玄渊派了新的任务。迟迟找不到人,这绝不是储君想要的结果。李棠和平都城通过信,给杜玄渊安排了一个大理寺主事的身份。以大理寺主事的身份去和城中的州府交涉,再以州府的名义,便可快速将城中这一年新进的人口摸清。清查隐户,检括户口本就是各地官府常做的事情,不会在城中引起怀疑。
这是找到贼人的最好的办法。
李棠无奈地自嘲道:“子潜,想不到到最后,还是得动用孤储君这层身份。离开平都,步步艰难。我到今天才明白了。”
杜玄渊:“殿下,抓住那贼人是目的,至于用什么身份什么手段又有何打紧?何必劳神多思?”
杜玄渊这话全然透露了他不谙世事的稚嫩,可李棠也看出了三分未被磨损过的少年意气。这是十九岁的杜玄渊做事的态度,简单明了。只管行事莫问缘由,有时候也是一种难得的禀赋。不像他,凡事常常因思虑过多而掣肘。
李棠不像杜玄渊,却喜欢他这份意气。随即想到自己刚降生不久的一双儿女,便对他说:“以后,世子和郡主要多跟你在一起才好,我有时候不太希望她们学我处事。”
去岁太子妃诞下双生胎。杜玄渊在太子府中见过襁褓中的两团肉圆子。实在想不出有两个路都走不稳的小挂件老跟着自己是什么样,便一时没答话。
李棠看他一脸当真的样子十分有趣,又想起一双可爱的儿女,愁绪便消散了不少。一时不再踌躇,轻快地处理起事务。吩咐长史将苍梧境内州县长官的履历出身都找来,他要细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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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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