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者,河清海晏,四方之正。正是大宴帝京平都之名的由来。
陈荦十五岁前,心中一直有个念想,想着将来有一天到平都城中去看看。那时的她也不知道去到平都还可以做什么,她只是想从姨娘之想,一朝改变境遇,离开她们生活的地方。
如今真的来到平都城,陈荦发现了自己少时想象的贫乏,平都比她想象中还要繁华十倍不止。
上巳节前后,平都城内按例不宵禁。此时已近黄昏,因天气晴好,大街上正是车水马龙游人如织的时候。
陈荦和侍女换下郭府的裙装,扮成富户女子,来到大街。陈荦只是闲逛,并无目的,在街边听到一阵悦耳的筝声,便停住了脚步,随行人一起走进路边酒楼。
那酒楼名为朝凤楼。
大堂的山水屏风前,有个女子正坐在那里为客人弹筝。周边喧闹,她弹得卖力,音符如流水般自指尖飞泻而出,驻足听曲打赏的客人却很少。
陈荦带着侍女在临近的位置坐了,静静地听她弹奏。她进这家酒楼,就是来听这筝曲的。
她低声对侍女说:“想不到平都城中就连路边酒楼一个普通的乐人,筝技也比我高超许多……”
侍女听着她的话,想起午后普光寺宴间士子们对那首《鹿鸣》的评议,心想她或许还在介怀。
“娘子可是在想今日普光寺宴席间的事?可令公也并未责怪娘子。”侍女歪歪头,一派纯真可爱,“我看令公在咱们府里,最喜欢的就是娘子了。”
陈荦不置可否。
那女子一曲弹毕,并未收到打赏,也没有客人来请她去雅间。她怯怯地看了看四周,便将筝架向屏风处移了移,低头尽量收起身子,以免占了太多地方被掌柜呵斥。
陈荦突然觉得,以她这样的技艺,在郭府内定能占据一席之地,她却只能在此处受人冷眼。不一会儿,掌柜的见没有客人召她,便来让她出去。陈荦示意侍女过去,当着掌柜的面点了一首曲子,掌柜的便又走开了。
有客邀曲,那女子感激地朝陈荦行了个礼,随即沉浸地弹奏起来。筝声激越悠扬,陈荦却听得有如芒刺在背。难受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筝是姨娘亲自为她选的乐器,她学了许久,下过苦工,却仍旧弹得不好。
陈荦走到那弹筝的女子旁边,细细去看她的指法。
不知过了多久,不经意间,她突然感觉到有股威慑的目光掠向自己。陈荦抬头环视,东面雅间内不知何时坐了个男子。
芸黄身影,腰间麒麟佩,像在哪里见过……陈荦心里微微一惊。
上巳前后出游,街上佩戴面纱的女子甚多,陈荦的装扮并不出奇。她狐疑地收回目光,片刻后抬头再看,雅间内那人影已经不在了。
接下来的几日,府中无须侍宴。陈荦接连带着侍女光顾朝凤楼,有时略微小坐。遇到那弹筝的女子在屏风前演奏时,便给她打赏,向她讨教弹奏的指法技巧。
陈荦双手十指修长,却天生笨拙。她请教许久,主动坐到屏风前将那日的《鹿鸣》弹了一遍。旁边的女子听罢,沉吟半响才斟酌着说,“贵人这是初初习筝吗?初学之人,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啊……”
陈荦难为地将双手缩回袖间。
她不是什么贵人,更不是初学之人。自十一岁时馆里的乐师教给她弹筝,她已经习艺许多年了,水平却……
这时,店伙计跑过来招呼道:“有客让你去雅间弹奏,楼上第三间。”
弹筝女有贵客相邀,便能有收入,陈荦不耽搁她。
陈荦起身要走时,却被伙计喊住:“这位娘子,楼上的客人相邀,请娘子也同去。”
陈荦和侍女皆是一愣,除了郭府,她们两人在平都城中没有任何认识的人。陈荦不欲惹人注目,郭岳身份特殊,若是给他招来麻烦,极为不妥。她当即摇头,“想是贵客认错了,我与家人近日方至京中,无有相识之人。”
说罢带着侍女匆匆出了朝凤楼,往郭岳在京中的府邸赶去。
街巷之中熙来攘往,走不多远,陈荦只听到一身细微的惊呼,回转过身,身旁紧跟自己的侍女已然不见了身影。
“小蛮?”
她惊慌地往周遭看去,迎面走来一个公差模样的人对她说道:“夫人,我家主上有请。”
书吏将陈荦带回朝凤楼方才的雅间。
陈荦有些奇怪,她推开门,看到屏风前站着个男人,背身而立。
听到动静,那人转过身,掏出腰牌递到她跟前。“夫人请不必惊慌,我乃朝中官吏,如今奉命查案。请夫人将面纱除去,交予在下查验。”
有一个弹指的时间,陈荦没有任何反应。她站在原地,疑惑担忧惧怕等一一闪过,觉察到对方并无歹意才镇定下来。
待到神思归位,尘封的记忆猛然出现一张脸,跟眼前的人对上,由模糊变得清晰。
“你说什么?”
眼前之人重复道:“请夫人除去面纱,交予在下查验。”
陈荦的指尖微微动了动,拒绝道:“为什么?”
“京中近日发生命案,我怀疑夫人与命案有关,请夫人除去面纱。”
陈荦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眼前之人生得高大,她要微微仰起脸才能与他对视。这个人眉目清扬,眸光如墨,有一张可以入画的脸,然而他五官神情严肃,自带一股不可逼视的威仪。
眼前之人,竟是杜玄渊。
冤家路窄,又或许是之前欠下的孽债,怎么会让她在这里遇到他?陈荦从没想过这辈子会再见到杜玄渊,还是在如此逼仄的房间内,如此诡异难言的境地。
“命案……什么命案?”
她是郭岳的姬妾,随他来京不过半月,怎么会与命案有关?
“这个夫人不必知道,请夫人除下面纱,交予在下查验。”他重复道。
杜玄渊什么时候有了将话说三遍的耐心?还能对她这身份低贱的小小歌妓先礼后兵。如此礼遇,等会儿他该不会动武吧?
“如果我不除,会怎样?”陈荦移开目光,一时竟有些心虚。
然而杜玄渊还是看着她:“此桩命案干系重大,事关朝中要员,请夫人配合。在下将夫人的侍女引开,也是为了低调行事,不给郭令公添麻烦。”
想起郭岳,陈荦轻轻松了一口气。不论如何,若是今日她有什么不测,郭岳的身份该还是有用的。没有人敢轻易动郭岳府中的人,她总不会有最坏的遭遇。
陈荦是到很后来才无意间得知,杜玄渊竟是当朝宰相杜玠之子。既是这样,那便想得通了。他的出身让他面对一个陌生的女子时,说话疏离有礼,却不容置疑。
那日普光寺月灯宴穿芸黄襕衫之人,正是他。只是那天他在席间极其少言,并未与人交际,陈荦忙于应承侍奉,没有认出他来。
“请夫人除面。”
杜玄渊从屏风处向前逼近了一步。看那样子,若她不自己摘下来,他就要动手了。
陈荦估摸了一下此时自己转身就跑的话,被捉回来的几率有多少,随后就否定了自己逃跑的想法。杜玄渊的武力,以前她是见过那么几次的。
“我先得告诉你,我只是郭府中一名普通歌妓,随大人来京不过半月,平日至多来街上走走,此外再未去过任何要地,更没有接近过朝中之人。加上我……手无寸铁,因此我绝无可能跟命案有关。你既要确认……好,好吧。”
眼看躲不过,陈荦把心一横。往日多少次艰难淹蹇她也走过来了,今日不过再难堪一回,既然是查案,不能让郭府牵连进去才最要紧。
除下面纱,她顶多不过颜面扫地,如果他在杜玄渊面前还有颜面的话……
犹豫了瞬间,陈荦伸手至耳后,指尖轻轻一挑,将面纱一侧摘下。
她横着心,瞪着眼睛对上杜玄渊的眼神,便看到杜玄渊陷入了跟方才的她一样的反应。
先是一动不动,眼中快速闪过复杂难言的情绪,倏忽回过神来,随后盯住她左侧下颌处,不知为何。
陈荦将轻纱捧在手上,“既是查案,想是这面纱与案子有关,在此呈给大人。”
杜玄渊鼻端闻到一阵隐秘的幽香,随即意识到那面纱传出的。敷粉熏香,魅惑男人,正契合她的身份。
他看错了。那面纱跟窦太傅手中那块纱巾织料、纹饰全不一样,她脸上也没有那道可怖的刀疤。那肌肤光滑如新,是被富甲一方的节帅府所恩养出来的产物。
许久,谁也没说话。
杜玄渊看了她手中的轻纱片刻,随后绕过她,打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陈荦听见他低声招呼下属,很快走远了,随后小蛮一脸惊疑地从廊中跑了进来。
杜玄渊认出了她,也明显没想到是她。一言不发拔腿就走,显然是一句话都不想和她说,一刻都不想和她多呆了。那件事,若不是今日再见,陈荦几乎都快要忘记了,难道杜玄渊还耿耿于怀吗?
陈荦有些无奈地想,阴差阳错一场误会,难为他还记到如今。
“娘子!娘子!发生什么事了?”
陈荦把面纱扣回耳后。
“没有什么,一场误会,我没事。有人为难你了吗?你受伤没有?”
“那人就是将我禁住,什么也没做,我担心歹人伤害娘子。”
“没人伤害我。”
两人从朝凤楼中走出,随着人流走了好长一段路。陈荦才又叮嘱道:“小蛮,大帅事务繁忙,今日和楼中客人发生些许误会,我们两人既然都没事,回去就不要告诉府中人了。大帅来京前也交代我们不要多生事端,知道了吗?”
“知道了,娘子没事就好,吓死我了。”
陈荦说:“看来我戴这面纱,容易招来误会,可若是不戴……”她其实直到现在还未习惯素面示人。
小蛮知道她过去戴纱的原因,便说:“娘子,那你每次都厚敷粉,不就行了么?只要节帅大人不召你,咱们就多花些时间来给你梳妆施粉。”
陈荦可不想花那么多时间来梳妆,可现下似乎也没别的办法。便随口答应她:“好。”
女主:陈荦。男主:杜玄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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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仓庚熠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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