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碧山
众人闻言都有些惊讶，红玉心里却清楚。
昨晚，她已将多罗对暮卷的态度，以及暮卷因修行功法而不能生育的事尽数告知白蘅。
白蘅再宽容，大概还是不能接受自己唯一的儿子无后，虽然这病可能治愈，但白蘅不愿冒这个风险。
舒煌对暮卷的感情，几乎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如今儿子执意要随暮卷离开，白蘅只能尽其所能挣扎一番。
她也顾不得许多，只能没头没脑地提出这么回事。
看着白蘅夫人脸上的笑意盈盈，暮卷心中虽不完全明白，但也多少感受到了丹羲二房商坊对于她与舒煌两人感情的阻碍。
舒煌急得几乎脱口而出，“母亲？”
白蘅解释，“我本就与暮卷姑娘投缘，如今发生了这许多事情，见她身世凄苦，更生怜爱之意，自然生出了更亲近些的想法。”
暮卷轻笑，心中已明白了她的用意。
但不及她回答，阿念婆婆几乎从座位上弹起来手舞足蹈，很是气愤地比画了许多。
阿念本就是猎户之妻，毁容失声前也没和这些江湖名门接触过，行事自然没什么顾忌，前些日子各种风波与她关系不大，她也不与丹羲派这些人计较那些弯弯绕绕。
如今见白蘅将主意打到了两个孩子身上，婆婆便懒得再忍，气鼓鼓地冲白蘅呼喊。
虽然知道这老妇人没什么本事，但红玉依旧在女史身后警惕起来。
白蘅被这平时没什么存在感的老人家吓了一跳。
暮卷拉回婆婆，轻柔安抚，但那双眼睛却直直对上了白蘅，毫无退缩，如冰山般矗立在那。
她用这段时间从旁人那学到的全部客套话，婉拒了白蘅的“好意”。
“谢夫人垂怜，我虽身世不明，但过得并不凄苦。这些年来师父、婆婆待我如父母，舒煌待我如至亲，他们便是我的家人。”
暮卷将流光溢彩的眼睛移到了舒煌身上，冰寒中稍微显出些暖意。
“我此生，只以沉月谷为家。”
白蘅咽声，她有些低估这位婆娑公主后人的能耐。
舒原燎见夫人脸上不好看，便赶忙出面缓和气氛，“暮卷姑娘说得好。我与夫人也是一般的想法，那些虚名就不论了，只要你愿意，丹羲派以后就是你第二个家。”
暮卷不再接话，众人都明白了这点到即止的场面。
午时三刻，阳气最盛，玄门道士准备好一切，方洛悯领头，雁影随侍一旁，瑾方阁余下几人随后，方启回的灵柩启程返乡。
他们这一路，只能宿在青观，白蘅已提前招呼了沿路青观的道士。
未时，沉月谷人也动身离开。
出了山门，暮卷恍如隔世。
她原本是为了与舒煌的约定而来，却意外在此地得知了许多前事，本以为结交了两个好友，却阴差阳错亲眼见着一条人命消散，也因此与两位好友生了嫌隙。
她与舒煌的感情虽更进一步，但两人面对的考验和困难也随之加剧。
暮卷有些失真感，她不确定此刻的自己与当时进丹羲派山门的自己是否还是同一个人。
沉月谷几人走后没多久，舒窈也轻衣简行，带着鹤踪跨马疾行，直直往上离郡承平县的云门赶去。
出发前，她已按母亲的要求致信云纤巧，白蘅虽没出丹羲派，但她却始终把控着沉月谷一行人的踪迹。
这一切都为了她最后一次与秘阁的抗争，想要一击必胜，她与红玉必须做好万全准备。
一路上走走停停，半个月后，一行人终于到了放云峰所在的碧山县。
碧山县丹羲商坊的陆掌柜早早便候着了，舒原燎的玄鸦早些日子就送了消息到碧山，虽然商坊如今主要归舒窈调度，但舒煌毕竟也是舒原燎的长子，陆掌柜自然不敢怠慢。
陆友商露头的时间不长，半年前才擢升的掌柜，但进商坊的时间并不短，只是他因对前任掌柜的行为不满，只一直默默做事，从不显山露水。
半年前舒原燎查证了前碧山掌柜与舒原炜暗通款曲，拿了前掌柜杀鸡儆猴，为提振士气，又选择了在碧山丹羲商坊多年的陆友商任职。
陆掌柜这才担起一县商路贸易之责，上下打点，迎来送往倒是一点不露怯，由此便得了舒原燎专饲的玄鸦，成了舒原燎的重要部下。
如今，只要他帮舒煌平安过了碧山县，上离郡商坊总管的位置便唾手可得。
所以沉月谷一行人到时，他十分殷勤，虽然坊主与少坊主都不曾交代细节，但只一句全力配合，便足够陆掌柜盘算的了。
嘴严是陆友商的最大优点，他一眼就瞧出沉月谷这几个人都不普通，早又听说坊主的长子佛缘深厚，一见到手持念珠的萨埵，便猜出他大概是二房商坊主供养的神秘高僧了，而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出凡脱尘的少女与面容骇人的老妇肯定也不会简单。
陆掌柜办事很妥帖，他并没有惊动碧山县人来人往的客栈，而是将几人静悄悄接到了商坊的后院。
陆友商也说不出来自己在防备什么，但直觉告诉他小心点总是没错。
陆掌柜很知趣，待几位客人停当后，并没有一起打扰，而是独自去见了舒煌。
舒煌刚完成流火的修行，正在休憩，因为心境变化，流火境界受损，他最近运气时很容易疲乏，这时正在独坐静思。
陆掌柜在门外小心叩门，轻声致歉，“舒公子，陆友商求见。”
少年起身，自己去应门，他还是用不惯小厮，临行前舒窈想塞个仆从进来，被他拒绝了，这些年他亲力亲为惯了。
银袍裹身，玉冠束发的少年将陆掌柜请了进来，客气回答，“陆掌柜客气了，唤我舒煌便是。”
陆友商不敢怠慢，“舒公子可不要折煞老仆了，我跟随二房商坊主多年，自然知道他对你的重视，还请受了这尊称。”
舒煌不语，他如今与家人的心结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解释的，当然，也不必向旁人说清。
陆掌柜见舒煌默许，便放心继续说下去，“二房商坊主和少坊主早前都特意嘱托我了，只说要我配合舒公子的一切行动，但我并不知道内里详情。今日来，是想请舒公子示下，需要碧山的商坊如何配合行事。”
舒煌有些犯愁，因为与家人的隔阂，他原本只想用商坊的商路尽早赶到放云峰，并不想多借助家中的力量。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若想为了暮卷与家中争上一争，就不能一直在父母亲势力的庇护下。
陆友商这骤然发问，倒是把舒煌问着了。
见少年依旧不语，陆友商以为自己问过头了，便识趣地退了半分，“当然，碧山商坊的行动目前都听公子的吩咐，绝不会贸然动作。等公子想好了，可随时派遣老仆。”
感于陆友商的诚挚态度，舒煌开口，“有劳陆掌柜了，我暂时不需商坊做些什么，你们照常运作便是。”
陆掌柜点点头，心中已明了，他看出公子的局促，“我明白了。那后院的仆役我便先撤去了，都是商坊中各领域的好手，既然公子暂时用不到他们，就让他们先继续手头的事。”
舒煌首肯，有些佩服这老头的手腕，“我师门众人清修惯了的，不用人伺候，还是别耽误商坊的正事。”
陆友商拱手施礼，“既如此，那老仆也先退了。这院子幽静，四周都是商坊所有，不会有闲杂来打扰，公子若有什么需要，只找那门口看门的小童传话给我便是。”
舒煌将陆掌柜恭敬送走后，心中有些难定，一时也歇息不下，便干脆往师父房中去了。
萨埵正在整理佛像画卷，他自谷中带出来的莲母法相从丹羲派二房商坊扶息院又挂到了碧山丹羲商坊后院。
舒煌端肃而拜，口中敬呼师父。
萨埵转过身来，微微点头，让徒儿坐下说话。
还不待舒煌问出口，萨埵便先抛出了问题，“舒煌，如今已到碧山界内，接下来你有何安排？”
舒煌有些懵，“徒儿前来正是想请教师父这个事的……”
萨埵慈目一笑，“这便是为师要交代你的事情。”
见少年依旧疑惑，萨埵慢慢解释，“丹羲派一行所历之事，其实你已有了许多长进，只是心结不解，流火的境界才颓靡衰败，难再晋升。”
“师父……”
“人生在世，唯有血缘至亲无法抉择。如暮卷这般无有缘分者，执着求之是一例；如你这般紧密牵绊者，随生烦恼又一例。”
“表象虽不同，但你二人的根结却是一种，都是囿于这关系了。”
舒煌依旧不明，萨埵提点，“执念亦执空，自性难般若。破相兼显隐，离执证果道。”
这话正巧被刚迈进门的暮卷听到，她脑子里轰的一下，如醍醐灌顶，愁云尽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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