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放云

29.放云

师徒三人,各自扫拂灵台,澄怀观道。

片刻之后,暮卷率先打破沉默,“只是破执何其难?”

舒煌应对,“以空破念?以离破空?”

萨埵笑而不语,手指蘸水在桌上写下一行字:“言语中求,终失其道。”

暮卷蘸水同书,“以文思求,亦难见真。”

这般论法中,氛围不知不觉轻松了下来。

舒煌心中温暖,仿佛一时回到了在沉月谷的安逸时光,忍不住打趣,“我原本以为婆娑的法与梦华的禅法不同,如今看来,师父、师妹与那禅院的僧侣有了共通之处。”

暮卷忽然放声畅笑,眼中含泪,胸中气涌,挥袖将两行字一抹,只余水痕,袖口一片湿润。

萨埵双手合十,放下心来,“你二人既已明白,为师便可安心启程了。”

舒煌不舍,“师父不多留几天吗?”

萨埵正色道,“瑾方阁之后,为师也想通了许多事情。你们有各自的路要走,为师也有要破的执在,我该返回婆娑继续我二十多年前中断的事。”

暮卷忍泪,“婆婆怎么办?”

萨埵并无犹豫,“阿念与我们不同,她曾经死过一次,我救了她的身,你们救了她的心,她虽不言不思,却早就是那无执无妄的通达自由之人。”

两个徒儿回头望着正在小院中洒扫的老妇人,忍不住感伤。

阿念专心收拾院子,并没发觉师徒三人的目光,她脑海中正用她曾经的声音哼着轻快的山歌,过去她总是哼着这个调子背着小孩进山给丈夫送饭。

纵然头上的银簪从青丝挽成了白发,纵然面目全非、亲人俱亡,但她只简单地活在此刻。

第二日拂晓,刚安定下来的几人又要面对分别。

萨埵已将他记忆中的诸多细节交代给了暮卷,两个徒弟虽没什么江湖经验,但他知道已经是放手的时候。

上师当年给了他远逃梦华求生的理由,如今却正是放下这个理由返回婆娑拨乱反正之时,何况他或许还能为徒儿搏一下未来。

阿念昨晚听说了萨埵的安排,虽不舍,但也第一时间替他整理行囊,而萨埵除了取出那佛像,别的东西一概未动,想来是早就做好了准备。

老妇人心中便明白,萨埵此去或是永别,也不再沉湎伤怀,只去厨房悉心准备了一晚上的吃食,好为萨埵践行,也为他准备路上的干粮。

陆掌柜是最惊讶的人,昨日才安顿好这位贵客,今日就要离开。

还来不及等陆掌柜安排车马,就被萨埵拒绝了。

舒煌明白,师父与父亲的约定已完成了,萨埵自此以后只是舒煌的师父,不再受丹羲派的供养与协助,亦不再受丹羲派的约束。

第二日一早,沉月谷四人在一起吃了最后一次早饭。

吃过饭后,萨埵便背上了包袱,念珠绕手,佛钵在怀,僧鞋履地,仿佛一个稀松平常的早起赶路的日子。

阿念拭泪,暮卷扶着婆婆,舒煌看着师父坚定无比的背影,朝阳正洒在了萨埵的肩头,镀上一层金色光晕。

陆友商不敢耽误,速遣了玄鸦给舒原燎,告知其高僧突然独自离开的事。

而此事彻底超出了舒原燎与白蘅的计划,打了夫妻俩一个措手不及。

为了将舒炯舒烁功法长进,白蘅本来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让萨埵亲自指点,却没想到这个老和尚说走就走,完全不在他们掌控中。

白蘅先是很庆幸萨埵没有带走暮卷,毕竟比起萨埵,暮卷可是白蘅对抗秘阁的计划的重要一环。

但白蘅也想不明白为何萨埵没有带走暮卷,按理说婆娑高僧决计不能让婆娑公主的后人继续在梦华流浪才对。

但对萨埵而言,这些烦恼是他人的了,他如今已安心踏上了西行的路,只待回到沉月谷后,沿着自己来时的路绕回婆娑。

各人自有自己的相要见。

各人自有自己的执要破。

对沉月谷的其他人,他已经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舒煌与暮卷一夜长大。

如今他们不仅要追查放云峰一案的内情,还要想办法与云门取得联系,在这期间还要尽量摆脱丹羲派的干涉。

此外,舒煌还牵挂着母亲体内的蛊毒,生身父母的亲缘在此,他只是试着两相平衡。

暮卷则要调息己身的凝霜防止暴走,还要顾着婆婆的身体。

萨埵走的那日,两个年轻人便统一了想法,先不借陆掌柜的力,独自前往放云峰探一下虚实。

当日下午,几人收拾好心情,舒煌暮卷跟在婆婆身后,避开了门口的小童,徒步往放云峰去了。

行至山脚,三人稍事歇息,暮卷往山上望去,却看到再往前的山路已被杂草覆盖,只依稀能辨认出前人行走过的踪迹。

舒煌环顾四周,此地静谧异常,只能偶尔听到些虫鸣鸟叫,比沉月谷都静上许多。

婆婆远眺,想起当年自己与萨埵游历至此时的情景,沉浸其中时却意外看到有人往这边过来,出声提醒舒煌与暮卷。

舒煌朝来人的方向踏前半步,扶着腰间“幽篁”戒备起来。

待来人走近,众人才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一个背柴的樵夫,走到他们面前时,还好奇地打量了一下舒煌,自顾自地开口,“公子哥,你这锦袍华服的怎么往这山野之地来了?”

舒煌应声,“我与家人外出游玩,听说放云峰有世家祖庭宗庙,建得甚是阔气,本想来看看,却找不到进山的路。”

暮卷心中暗笑,也不知道师兄何时学得扯谎,胡说起来竟然毫不紧张。

那樵夫却甚是疑惑,“我搬来这里也七八年了,没听说有什么世家祖庭啊?”

舒煌顺着樵夫的话说下去,“难道是我记错了,也是多年前听别人提过一嘴,近日路过碧山县,就想着来探访一下。”

樵夫憨笑,“公子哥估计是记岔了,我在这里安家这么多年,进山砍柴也才只到山腰,再往上毒草毒虫就多起来了,又没有人能走的路,那里头都是山精鬼怪的地盘了,哪有什么祖庭宗庙的,可别再往前呐。”

舒煌笑着抱拳,“多谢大哥告知,那我们便原路返回了。”

樵夫爽朗摆手,“客气啥,天色不早了,我还有几捆柴要担,先走了。”

待樵夫走远,阿念就对着两个孩子摇头,手往山顶指。

暮卷明白婆婆的意思,招呼舒煌,“师兄,走吧。”

舒煌点点头,三人又起身往山中走去。

杂草蔓生,几人才走几步便已经到了一棵老樟树下,暮卷想起多罗所说应当是此处。

再往上就是荆棘遍布,看不出丝毫的山路了。

阿念领着两个孩子,按照她记忆中的方向前进,她在山中生活多年,重新找到路并不难,加上她常年操持家务农活,手脚很是麻利。

舒煌想背着婆婆前行,但被婆婆拒绝。

倒是暮卷少出谷地,脚上虽有临仙浮的功力,但如今歧路难行,她皮肤娇嫩,稍不注意,鞋袜便被割破,丝丝血迹浸了出来。

阿念便让舒煌背上暮卷,打个手势让少年紧紧跟在她身后,沿着她踩过的痕迹前行。

舒煌二话不说就蹲了下来,暮卷本不愿意,却硬被婆婆架了上去。

暮卷挽着舒煌的脖子,感觉师兄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腿,稳稳地站起身来。

靠在舒煌紧实的后背上,暮卷忽而心中有些紧张,呼吸不自觉快了几分。

舒煌发现耳后的气息渐快,也有些慌乱,便赶紧寂定心神,专注脚下的路,免得摔了意中人。

婆婆则随手折了两个笔直的树杈,给了舒煌一根,方便他发力前行。

三人一路缓行,硬是从漫山的荒草古蔓中劈出了一条路,在山中足足攀行了快两个时辰,才到了一片相对平整的荒地。

婆婆手上不停比画,示意到了。

暮卷让舒煌将自己放下来,脚上吃痛,她只好靠着舒煌走近了些。

荒地面积不小,但已经瞧不出来之前上面是否有建筑。

婆婆低头在及腰的荒草地里找些什么。

暮卷问舒煌,“师兄,你看这里像有宗庙的吗?”

舒煌抬眼环看四周,观山地走势,沉吟一会后点点头,“虽不知荒草下有什么,但按魏先生以前教的些风水皮毛,这里倒是个藏风纳气的好地方。”

暮卷瞪圆眼睛,努力在周围寻找能唤起记忆的景象。

但很可惜,她一无所获。

正在此时,婆婆忽而发出声响,对着两个年轻人挥手致意。

舒煌搀着暮卷,从茅草的间隙中穿行过去。

近前才发现阿念婆婆从草根泥土中发现了一块石头。

舒煌将暮卷交给婆婆,自己挽起袖子蹲下来,顾不上污泥,徒手就将那些黑泥翻开,拔掉周围的野草,露出了一个圆滚滚的柱础石。

舒煌瞧那柱石大小,确信此地应有过高大建筑,且比丹羲派顶上凤翥楼不会小,便。

婆婆又咿呀一声,指了指那黑色的泥地。

舒煌定睛一瞧,便知道婆婆的意思。

少年站起身来跟暮卷解释,“看这柱石,按这个规模,此前此地必然有建筑才对。”

然后摊开满是泥土的双手给师妹看,“我们一路上来看到的泥土都有些发红,但此地深处的泥是黑色的。”

舒煌搓了一下手上的细泥,从中还能找到些碳化的木屑,“应当是火烧后被掩埋过……”

暮卷却有些发懵,按照舒煌所说,将之前师父、多罗夫人所说的事拼凑起来,显然当年上离郡有权贵故意抹除了这些痕迹。

少女的神思在草丛间徘徊,她突然觉得自己与这些在废墟上长起来草芥一般,连哭都太廉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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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中莲隐记
连载中秦卷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