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归谷
整整一个月后,舒煌才返回沉月谷。
清早,院子里传来师兄舒煌练功的声音,师父萨埵正在一旁指点。
暮卷苏醒,心中雀跃,光脚下床,靠在面向院子的窗台边,探出半边身子,“师兄你回来啦!”
一时欣喜让少女全然忘了院中还有个师父。
少女的黑发在清晨微风中散乱,脸上笑靥明媚,墨色眸子深处的星光细闪在朝阳晖光中分外引人注目。
少年嘴角微翘,看向她的眼神不免温柔了几分,一时间心流涌动,致使招式散乱。
师父干咳两声,舒煌很快收回目光,专心运气,将精神重新聚集到招式间。
暮卷少见俏皮地吐吐舌头,她知道师兄练功时不应该打扰,却实在欢喜。
自暮卷被林莺鸟从噩梦中唤醒后,便养成每日一早攀上树梢找到那几只黄白相间的小鸟聊天的习惯。
什么棐陀走的时候顺走了她的几袋小番薯,老和尚又板着脸教训她没好好练功,婆婆昨晚烧的菜味道有些咸了,师兄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小林莺啾啾而鸣,也不知道它们听懂了没有,反正师兄不在,暮卷每天就只能和这些小鸟互相烦扰。
现在好了,小林莺终于能清静了。
暮卷换好衣服,举着婆婆刚烙的饼安静蹲坐一旁,认真看师父给师兄讲解招式与心法的配合,手上也跟着瞎比画一通。
据师父所说,师兄所学流火心法擅长将周身外气拘为己用,以震、荡、劈、砍,因其催外气以动,故使何种兵器,何种招式都能以流火提升威力。
谓之流火则是因为功力强劲者,可使气聚如星,掷地若钟,宛若流火坠原,震天撼地。大开大合之间,非是无所挂碍,胸襟博大之人难以使出。
而暮卷的凝霜心法正好相反,需以凝霜之力调度内息,大成者应当能以身凝气为冰、融冰为水。
如今,若暮卷全力释放凝霜之力可于夏夜封冻莲溪,但对于融冰为水一道她始终不得要领,师父便批评她修行有所偏废,婆婆也猜测这可能是她身体出现异常的原因。
想到这,暮卷手里的饼不那么香了。
未时,暮卷和舒煌二人都有了空闲,终于坐了下来说会话。
舒煌讲述家中种种,但隐去了母亲中毒之事,这些手段对暮卷而言太过阴暗,他只说母亲重病得名医相救,已经有所缓解。
原来舒煌到丹羲派十日后,瑾方阁阁主方启回便带着一个女医抵达了丹羲二房,女医以白纱遮面,看身形年纪应当不大。
舒窈每日陪同女医给母亲施针换药,自血脉中一点点去除余毒,没几天母亲就苏醒过来。
白蘅夫人醒转看到舒煌,泪水盈眶。
此后,除了每日午时在房内练功外,舒煌就只是陪伴母亲,几乎寸步不离。
而父亲待阁主方启回甚是客气,二人时常对谈到深夜,似有筹谋。
又十日后,女医确信夫人体内毒素已清,便与方阁主一起辞行。
瑾方阁人走后,在父亲授意下,舒煌、舒窈一同前去给丹羲长房武堂的大伯母白芜回礼拜谢,并告知其母亲好转的境况。
说起来,掌派夫人白芜与二房夫人白蘅是同宗女,白氏族谱上还记为同胞姐妹。
这两姐妹相差一岁,几乎是前后脚嫁进了舒氏。只不过白蘅的胞兄白凌燮在梦华朝中位列九卿,而白芜父兄是在他手下谋生的小吏。
据说舒原炜原本求娶的是白凌燮胞妹,但不知何故,白家将白芜认作了白凌燮胞妹,并以长女身份将她嫁给舒原炜,陪嫁颇丰。
第二年,白蘅又以次女嫁给了二房商坊舒原燎,但陪嫁远不如白芜。
没多久,白芜给舒原炜生了舒炯、舒烁两个儿子;白蘅则给舒原燎生下了舒煌、舒窈。
可舒原炜的两个儿子似乎先天不足,身体孱弱,心思单纯,似难习丹羲功法。
眼看舒炯、舒烁比舒煌、舒窈的机灵劲差了许多,白芜渐渐不受舒原炜待见,两夫妻不久便形同陌路。
失去了丈夫庇护,白芜只好偶尔带着两个儿子来蘅芳院,与白蘅母子走得近些。
只是后来舒煌离家,儿女渐大,两姊妹来往便少了些。
总之,两位夫人脾气相似,都亲善柔和,舒煌、舒窈两兄妹对白芜便比其他长辈要亲近些。
借着谢礼的机会,舒煌也按照父亲的要求,把自己在沉月谷随高僧“礼佛清修”的事细细描绘了一番。
再几日后,母亲身体基本恢复,舒煌与父亲商量回谷。
毕竟父亲交予的任务他还未能完成,这次意外的久别重逢,让舒煌更明白了江湖名门之后的责任。
临别之际母亲潸然泪下,父亲担心她的身体,陪着妻子并未送儿子出山门。
而舒窈则不知从哪取来了一套绸缎衣裙。她早前问了暮卷的身形,叫裁缝大概比照自己的尺寸缩紧些,加急赶制出来。
随后她又取了一盒补品要送给阿念婆婆,说是补气益血、延年益寿;一套熏香器具要赠予萨埵师父,说是听闻佛国高僧喜爱香料,特制金器供其燃香礼佛;还给舒煌带的一些日用琐碎之物。
除此之外,还有舒窈亲自调教的一对传信青鸟随行。
舒窈早知父亲有玄鸦与谷内高僧密信往来,但自己想与兄长联系却甚是不便,几年前就驯好了这对鸟儿在身边,但一直没机会送进谷去,如今正好让舒煌带走。
听得舒煌说完,知他的母亲并无大碍,暮卷松了一口气,她虽不记得自己的母亲,但还是能理解至亲之人陷入危急之时的灼心之感,毕竟她光是想想万一婆婆遇到这种事,就已经难受得喘不上气。
暮卷这边则把有人闯谷的事情向舒煌详细描绘了一番,毕竟这是她在谷里经过的屈指可数的几件大事之一。
听到有人窥见自己解阵离谷后夜探此地,舒煌心中一吓,怪不得师父后来调整了阵法,他入谷时还废了些功夫。
“师妹,你刚刚说那人叫什么?”
“我听见师父唤他棐陀师侄,难道师父他也有师兄弟?可从未听他说起过。”
舒煌摇摇头,“我也未曾听闻过,不过萨埵、棐陀都不似梦华人的名字。”
暮卷满脸疑惑,舒煌耐心解答,“师妹你还记不记得偶尔入谷给我讲学的魏学究,他曾说过梦华西北面有个婆娑佛国,尊崇佛主、政教合一归于王庭,那里的人虽然和我们语言相通,但信仰民俗却有天壤之别。”
暮卷点点头,魏学究可是她的启蒙老师,不记得就太失礼了,何况魏学究当年还差点会了两人宝贝的《梦华婆娑纪》
十年前舒煌、暮卷痴迷一本名为《梦华婆娑纪》的神怪小说,当年由一个笔名“丰月”的作者杜撰成书,通篇都是些神怪传说,妄语谗言,一面世就成了当时稚子顽童的枕下最爱。
里面的内容真真假假、玄之又玄。对于这种流传甚广的消遣读物,读书人很是不齿,所以偶尔入谷给师兄上课的魏学究把这本书批得体无完肤,非要将之烧毁,不许舒煌再看。
薄薄一本《梦华婆娑纪》在生死存亡之际辗转到暮卷手中,为她所珍视。对于失去记忆的少女来说,钻进这本书里有无限的乐趣。
为了帮助舒煌、暮卷两个小娃儿树立正确的认知,魏学究细细将梦华的通识蒙学读物讲了又讲。
譬如流雪山、昆仑峰天地初开时就有了,尘历是华氏先祖道九山、导九川、陂九泽、定九州后开始纪元。
除却梦华如今腹地的京畿要地京州,北面沃野兖州、东面海沿青州、南面群陵苗州、西面高原凉州。
东面九幽玄海古称玄州,凉州西面流雪山域古称寒州。
流雪山域北面,有一东西向狭长走廊夹在昆仑峰、天机峰之间,是古通州所在。
如今婆娑盘踞的西北莽原为古羌州,婆娑教崛起后此地羌民或归化婆娑,或东入通州峡谷成为游民部族。
通州此后便成了梦华、婆娑两国角斗之地。
梦华置番和、镇夷、宣化、奋威四军镇据守,婆娑也部署王庭僧兵与梦华相抗。
几百年来,两国交好,此路便商贸往来,热闹非常;两国交恶,此地就战火纷飞,难见生民。
而沉月谷,原本是流雪山域南麓与凉州接壤的寒凉之地。
只是不知何时起,这谷内银莲盛开,溪印竹山,四季常青,又有鸟兽鱼虫栖息其间,生趣盎然,与山麓以上的冰寒死地截然不同。
暮卷当时觉得学这些比她每日跟着萨埵师父背的心法口诀有意思多了,可惜魏学究每个月才来一次,她也只是个附赠的学生。
两年前,魏学究说他没有新的东西能教给舒煌,便再没来过了。
见暮卷想起了魏学究,舒煌继续解释,“我少时接触过从婆娑来梦华私贩药材的商人,他们的名字都和萨埵师父一样,更似教名而不像家族传名。像如今婆娑国主摩诃,圣女迦洛,应该都是婆娑教名。”
“我们梦华人是以家传姓氏辨识身份的,比如我是芷野丹羲舒氏,当朝皇族乃昆仑峰华氏之后,这次替我母亲解毒的是上离杏林方氏。”
暮卷若有所思,“师兄,那梦华有暮氏吗?”
“这……”舒煌知道她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世,略微斟酌,“各郡的氏族之中虽未曾听说过暮氏,但是梦华疆域辽阔,各种不常见姓氏也是有的。”
暮卷脸色有些凝重,舒煌不忍见她烦忧,进而温柔安慰,“但是你的名字在梦华古书中是有出处的。”
“真的?”少女神色动人,不由得向舒煌那边挪过去几分。
“登临昆仑,极目遥见,碧空隐隐,朝飞暮卷。”
“朝飞暮卷?”少女低声重复了一遍。
“是描写昆仑山景的句子,据说是华氏先祖在昆仑峰留下的崖刻。”
“那我爹娘应该是梦华人。”暮卷心中稍定。
舒煌微笑,“师妹,不论你是哪里人,你永远都是芷野沉月谷暮卷。”
暮卷扑哧一笑,耳后发丝随之散落,她抬起透白的手腕梳理发丝,但舒煌却看得心中一紧:一个月未见,师妹的血色愈加不明显了。
这会舒煌将目光挪到暮卷脸上细看,才发觉她肌骨透亮近乎寒冰,比一个月前自己离谷时又白了几分。
暮卷发觉师兄盯着自己神色有异,“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舒煌揪心,他从之前父亲派入谷的女医那里听说了一些,“师妹,凝霜心法的修行还没停吗?”
“没有,师父不希望我废止。”暮卷知道,在这件事上,师兄和婆婆是同样想法。
“我去和师父说。”舒煌心里打定主意。
“师兄不必为难师父了。”暮卷宽慰舒煌,“师父向来随和待人,如今十分坚持,应当是有缘由的。况且,这病对我也没多大影响。”
见师兄如此关怀自己,暮卷不免想到,婆婆是十多年前师父云游苗州时从虎口救下的哑妇,自己是师父十年前在上离郡捡到的失忆孤女,师兄舒煌是迫于家族斗争潜藏谷内的江湖名门之后,师父萨埵是从婆娑来的神秘僧人。
这东拼西凑的四个人,封闭在这谷地,共同编织了一场名为家人的美梦,让她在其中安然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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