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后的夏天,雨下得像是要把整个南方都泡透。
连续半个月的瓢泼大雨让江河撕开了堤岸,浑浊的洪流漫过稻田、吞掉村庄,多个乡镇成了泽国。
而林池野现如今的已经成为队长,他身姿挺拔地站在临时指挥部的地图前,指尖划过被红笔圈住的水乡小镇,指节泛白——那是今天必须啃下的硬骨头。
作为应急救援总队的总指挥,他已经在前线几乎熬了七天七夜。
迷彩服的袖口结着层硬壳,是雨水混着泥浆干涸后的痕迹;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却在听到"小学有几十个孩子被困"时,神色凝重。
"我带第一梯队去。"他抓起挂在椅背上的橙色救生衣,金属拉链碰撞的脆响里,这时一旁的老队员王志远递过来块压缩饼干:"至少垫垫肚子,林哥你昨天就没吃几口。"
林池野塞进嘴里嚼着,含糊不清地笑:"等把人救出来,我请全队吃糖醋排骨。"
然而没人接话,都只是笑了笑。
因为队里谁都知道,他最拿手的糖醋排骨,八年前总做给那个叫许屿桉的队友吃。
自从那年洪水后,许屿桉的名字就成了林池野心口的疤,碰不得,却总在每个汛期的雨夜里,隐隐作痛。
冲锋舟破开浑浊的水浪,马达的轰鸣被暴雨砸得支离破碎。两旁的二层小楼只露出尖顶,晾晒的衣服挂在树梢上,像面面褪色的旗帜。
接近小学时,林池野眯起眼,透过雨幕看见教学楼二楼阳台——几十个孩子挤在栏杆边,校服颜色在灰茫茫的雨里格外刺眼。
而那个站在最前面的年轻男人,正弯腰给个小女孩系救生衣的带子。
蓝色衬衫被雨水浸透,贴在单薄的肩背上,露出清晰的肩胛骨轮廓。
但当他抬起头时,林池野的呼吸猛地顿住了——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耷拉着,遮住眉骨,却挡不住那双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是他。
真的是他吗?!
林池野的手指骤然收紧,死死攥住冲锋舟的扶手,指节捏得发白。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连马达的轰鸣都听不见了。
怎么会是他?那个他在失踪人口名单上划了无数次、在梦里喊了无数遍的名字,此刻就活生生地站在那里。
不!不可能!
冲锋舟磕磕绊绊地靠上教学楼前的台阶,林池野几乎是跳着上岸的。
水瞬间没过大腿,冰凉的触感却浇不灭此刻浑身的滚烫。
他踩着水里漂浮的课桌椅碎片往前走,视线像被磁石吸住,钉在那个男人身上。
而这时对方也似乎察觉到什么,转过身来。
蓝色衬衫 ,卡其裤,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泥点,却有种干净的狼狈。
他的头发比八年前长了些,软乎乎地搭在额前,唯独那双眼睛,在看清林池野的瞬间,猛地睁大——像受惊的鹿,瞳孔里先是炸开震惊,随即涌来大片茫然,最后沉淀下某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一种感觉,像被雨水泡胀的旧伤。
他皱了皱眉。
随后开口到“你……”
可还没等他说完,对方似乎急切的打断。
"屿桉......真的是你吗?"林池野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这几个字在喉咙里滚了八年,带着洪水的腥气,带着思念的涩味,终于在此刻破闸而出。
而许屿桉听到林池野叫出他的名字时,他愣住了手里的橙色救生圈"啪嗒"一声掉进水里,在浑浊的浪里打了个旋。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浑身湿透的男人会让自己心口抽痛,眼眶发烫,这时无数破碎的画面突然撞进脑海:
“林哥,我们以后就是队友了。”
“林哥!其实我怕黑。”
“林哥,你看我画的好不好看。”
“林哥,等这次洪水结束,我就带你回我老家看看”
“……”
头痛得像要裂开,八年前的记忆碎片混着这八年的空白,在脑海里掀起惊涛骇浪。
他记起自己躺在陌生医院的病床上,醒来时护士说"你应该还记得自己叫什么,你是从洪水里救上来的。”
然后就被小镇的老校长看中,觉得是一个当老师的料,所以就在小学教孩子们数学和画画。
记起每个雨夜总做的梦,梦里总有个穿橙色救生衣的人,叫着他的名字,但总是背对着他站在堤坝上,怎么喊都不回头。
"林哥......"他下意识地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熟稔。
而这两个字像钥匙一样,瞬间捅开了他记忆的闸门。
空闲时在江边一起摸鱼的场景,救援队宿舍里他教自己绑绳结的场景,堤坝决口时他把救生衣塞给自己的场景。
还有......洪水里最后看到的,他被巨浪卷走前,那双写满绝望的眼睛的场景,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带着八年前的水汽和血腥味,瞬间将他淹没。
林池野看着他瞬间通红的眼眶,看着他嘴唇翕动时滚落的泪珠,看着他眼里重新亮起的那束光——那束他以为早已熄灭在洪水里的光,突然再也忍不住,大步朝他走去。
虽然水很深,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但却又真实得让人心头发颤。在他走过去后,他小心翼翼的伸出手试探着,在抓住许屿桉胳膊的瞬间,对方却脚下一滑,踉跄着跌进了他怀里。
冰凉的湿衣服贴着滚烫的皮肤,林池野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人的颤抖。
他收紧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把对方揉进骨血里,下巴抵在他发顶,声音哽咽得不成调:"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
许屿桉的脸埋在他沾满泥浆的救生衣里,闻到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汗水和阳光的味道,眼泪突然汹涌而出。
他反手攥住林池野后背的布料,指节陷进对方结实的肌肉里,像抓住了失散八年的浮木:"林哥,我好像......等了你很久。"
雨还在下,砸在两人交叠的肩膀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
可这一刻,林池野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剩下怀中人温热的呼吸,和胸腔里失而复得的心跳。
"许老师,这位哥哥是谁呀?你的朋友吗?"刚才被系救生衣的小女孩仰着头,辫子上的水珠滴在许屿桉手背上。
许屿桉抬起头,用手背擦了擦脸,露出个林池野许久未见的笑容。
干净,灿烂,譬如八年前那个刚入队的夏天,他见到他第一面的样子,很漂亮,很阳光。
"不是朋友。"他转头看向林池野,眼里的光温柔得像化不开的月光。
"他是我很重要的人。"
林池野看着他的笑,突然也笑了,眼眶却更湿了。
他抬手,用指腹轻轻擦掉许屿桉脸颊上的泥点,指尖触到的皮肤细腻依旧,只是多了道浅浅的疤——在右颧骨下方,像颗小小的痣。
"这是......"
"去年修校舍时被钉子划的。"许屿桉下意识地躲开,有点不好意思地笑。
"是不是很难看?"
"不难看。"
林池野的声音很轻,随后低下了头在那个地方很快的盖上了一个吻,带着只有自己才懂的珍视。
"是我没在你身边。"
转移孩子们的过程里,两人没再说话,却有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林池野指挥队员们将孩子抱上冲锋舟,许屿桉就跟在后面,轻声安抚着哭闹的小家伙。
有个男孩害怕得抓住许屿桉的手不放,林池野自然地走过去,将男孩另一只手牵在自己掌心:"别怕,哥哥们带你们去找爸爸妈妈。"
男孩眨巴着眼睛,看看许屿桉,又看看林池野,突然说:"老师,这位哥哥的手跟你一样暖和。"
许屿桉的脸瞬间红了,偷偷抬眼看林池野,正撞进对方带笑的目光里。
四目相对的瞬间,像有电流窜过,两人都慌忙移开视线,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
最后一个孩子被送上冲锋舟时,天边透出点微光。
林池野脱下自己的救生衣,不由分说地套在许屿桉身上:"穿上,水凉。"
橙色的救生衣罩在白T恤外面,显得有点宽大,却带着林池野的体温。
许屿桉低头,看见胸前印着的救援队标志,突然想起八年前,自己也是这样穿着林池野的备用救生衣,在堤坝上给他递图纸。
"林哥,"他轻声说,"这八年,我总梦到这个颜色。"
林池野的心猛地一揪。
他伸手,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轻轻落在许屿桉发顶。
像八年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温柔地揉了揉:"你已经回来了,回到我身边了,以后,不用再梦了。"
冲锋舟返程时,许屿桉坐在林池野身边。
马达的震动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手臂的温度——林池野的手一直搭在他身后的船舷上,指尖偶尔会碰到他的衣角,像在确认什么。
许屿桉偷偷看他,发现他竟然有了几根白发,在湿漉漉的黑发里格外显眼。
眼眶又开始发热,他低下头,看见自己手背上不知何时沾了片银杏叶,是从学校操场带来的。
"林哥,"他突然开口,"我现在住的这个小镇上,有棵很大的银杏树,秋天的时候特别好看。"
林池野转头看他,眼里带着鼓励的笑意。
"等洪水退了,我带你去看。"许屿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笃定的期待。
"我还学了做糖醋排骨,就是......那个可能没你做的好吃。"
林池野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暖得发胀。
他伸手,轻轻握住许屿桉放在膝盖上的手。
对方的手很凉,指尖带着常年握粉笔的薄茧,却在被握住的瞬间,微微蜷缩了一下,然后放松地回握过来。
"好啊,"林池野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穿过雨幕,清晰地落在许屿桉耳里。
"我等着尝你的手艺。"
雨渐渐小了,天边露出淡淡的光。
冲锋舟破开的水浪里,映着两个紧紧相握的影子,像两株在洪流中重新扎根的芦苇,坚韧,且温暖。
失散的八年,错过的岁月,都在这一刻重新接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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