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伊莱。”
伊莱来到铃兰堡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他想要踏出阴影的动作硬生生止住,本能地屏住了呼吸,望向站在走廊深处的两人。
一个穿着漂亮的金色长裙,一头金发简单地用发带在中间随意束着,像海浪一样飘散下来。
那条金色长裙他见过好几次,他甚至曾亲手为她穿过,是蒂娜最喜欢的裙子之一。
毫无疑问,那是蒂娜。
可她背对着他,伊莱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他只好侧眸,看向她旁边的男性血族。
完全陌生的样貌,褐色的瞳仁和头发,穿着城堡里再普通不过的侍从制式服装。
但一个普通的侍从,显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伊莱的视线在他眼睛处停下,指腹轻颤。
他心中蓦的浮现出一个人名。
奥利弗。
明明他的伪装看上去没有任何破绽,伊莱就是能莫名肯定他的身份。
奥利弗·亚图斯。
他不会认错,那双和他轮廓相似的,继承自他们母亲,那个总爱穿像月光一样银辉闪闪的长裙女人的深邃眼睛。
蒂娜,为什么会和奥利弗在一起?
他为什么在对她说——杀了伊莱?
一个从未产生过的,有些荒谬的念头,突兀地在伊莱脑海里升起,像成熟的孢子散落进土地,飞快地扎根发芽。
她是不是,早就和奥利弗相识了。
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担心的那样,奥利弗会威胁蒂娜的安全。
恰恰相反,他们看上去似乎相处的颇为愉快。
如果是这样,她这几天莫名其妙消失的行踪,奥利弗隐匿不发的原因,一切都有了答案。
也对,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都有着共同的敌人。
敌人的敌人,自然便是朋友了。
伊莱早已悄无声息攥紧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更加惨白失色。
腐朽的,泛着铁锈味的栅栏在脑海里反复翻涌,他的头颅一阵阵眩晕。
自从几个月前离开铃兰堡,他就将这里彻底封锁,自然再也没有回来过。
而如今,再一次回到这个熟悉到令人恐惧的地方,他的脑海里几乎立刻不受控制地翻涌起过去的回忆。
伊莱想起了一件往事。
他十三岁那年的一天,铃兰堡的阁楼里一如既往地寂静空廖,不远的地方,亚图斯城堡里,他的父亲和母亲,正在盛装出席宴会。
因为那天,是他的父亲索安·亚图斯百岁寿辰大宴的日子。
伊莱当然对此一无所知,他只知道,那天,他像往常一样蜷缩在冰凉的地板上,忍受着透骨的饥饿。
——他在几天前得罪了送饭的女仆,她便几天没有再给他送过吃的。
亚图斯城堡的仆从都知道,伊莱·亚图斯是城堡里地位最低下的存在,每个仆从都可以随便欺负。
没人真的把他当成亚图斯家族的小主人。
他也曾试图向母亲哭诉自己遭受的虐待,但收到的只是艾丽莎的冷笑和白眼,她说:“别犯蠢了,你觉得,没有我的允许,他们敢做这样的事吗?”
所以,仆从的苛刻和虐待,一直都是因为他亲生母亲艾丽莎的指示。
伊莱仍旧无法理解,但从那一天开始,他眸中的亮光彻底暗淡了下来。
他已经隐约明白了,艾丽莎永远不会打开这扇关着他的阁楼的门。
饥饿的血族无法顺利成长,更别说,他还是金色头发,没能继承到父母能力的血族。
他的未来显而易见,只能在这个暗无天日的阁楼里,像冬日的杂草一样衰败死去。
可这一天,昏暗的阁楼忽然打开了门。
后来的伊莱才想明白,那大概是哪个不长眼的血族,抑或是和亚图斯家族不合的势力故意提到了他这个亚图斯家族的小儿子,他才获得了无比短暂的自由。
但当时的他并不知道,他十分茫然地看着侍女打开房门,拎着他的胳膊把他拽出来,他像木偶一样机械的被摆弄,换上层层叠叠的漂亮衣物。
衣服是旧的,并不合身,但已经是他有记忆以来,穿过的,最华丽,最柔软的衣服。
如果不是他的胃仍旧因为饥饿在拼命绞痛,他几乎以为,他是在做一场绮丽的幻梦。
小伊莱忍不住扭头去看他的母亲。
今天的艾丽莎绘上了更加繁复的妆容,戴着华美的桂冠,比以往还要美丽数倍。
艾丽莎美丽动人的眼睛里,恶意和嘲弄依旧像潮水一样翻涌,但她到底没开口阻止侍女的动作。
等到他穿上这身对他来说过于厚重和宽大的衣服,艾丽莎朝他身边的侍女抬了抬下巴,侍女便拎住他的手腕,毫不客气地将他扯了过去。
伊莱一个踉跄。
“记住你自己的身份。”
艾丽莎微微弯下腰,长指捏住他的下巴,精美锋利的指甲嵌入了皮肤,像针扎一样刺痛。
“如果你做出什么不符合身份的举止,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艾丽莎蓦的松开手,嫌恶地甩了甩手指,“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的。”
伊莱垂下头:“……我明白。”
艾丽莎眸中的险恶之意更浓:“……别说话,你听听你自己的声音,也不怕吓到别人。”
“……”
伊莱的头低得更深了点,他松开攥紧的手掌,消瘦的指节掩住唇。
他的声音确实不好听,没有半分少年的朝气,沙哑无力犹如迟暮的老人,又像是快要逝去的风沙。
他饿了太久了,能发出声音已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喉咙里干渴得像是有火在灼烧,哪里还有力量去调节自己的声音。
伊莱垂着头,一言不发地跟着艾丽莎往前走。
他很想抬起头,看一看阁楼之外的景象,那些只存在于久远孩童时期记忆里的色彩早已经模糊成了色块,他几乎无法判断,那是真实的记忆还是臆想。
可是他不敢,也太没力气了。
他只能垂着头,无力而机械地跟着艾丽莎的步伐。
直到,伊莱踏进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他看到脚下五颜六色的彩砖,听到曼妙的音乐和络绎不绝的交谈声,闻到了,让他一瞬间浑身绷紧的香气。
是食物的气息。
伊莱的喉咙里无法控制地发出一声急促的吞咽声,一直低垂的脑袋一瞬间抬了起来,灰绿色眼睛像冷血蜥蜴一样死死盯着前方。
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满是香气扑鼻的食物。
血液,是最鲜美的人类血液的味道。
没有经历过饥饿的人很难理解那种感受,在看到食物的那一瞬间,沉眠已久的饥饿像休眠的火山一样爆发开来,灼热的火焰一瞬间吞没了全身上下。
伊莱几乎是完全无法控制地,本能地向前踏了一步。
月白色的长裙在眼前轻轻一荡,像幕布一样遮蔽了他全部的视野,伊莱眸光一颤,蜷在衣袖中的手攥紧,他看着艾丽莎转过身,微微弯下腰,朝他望过来,唇角勾起一个完美的弧度。
那是一个足以魅惑众生的笑,可伊莱只觉得浑身发寒。
她明明在笑,眼睛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满溢着,他熟悉的冰寒冷漠和厌恶。
她俯下身,用仅能他和她听到的声音说:“做符合你身份的事情,明白?”
毫无疑问,这是对他的警告。
伊莱的口腔还在疯狂分泌着唾液,身体却像扎进了层层钢钉,无法动弹。
做符合他身份的事情,可伊莱,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
他茫然地跟在艾丽莎身后往前走,很快,一个衣着华丽的贵族男人走了过来:“尊敬的艾丽莎王后,这位就是您的小儿子吧?如果我没记错,他是叫伊莱,对么?”
伊莱微微抬起了头,盯着男人的眼睛。
他不喜欢这个男人打量他的视线,热切的,好奇的,窥探的……像是在观察一件任人打量的花瓶。
艾丽莎:“伊莱。”
伊莱一颤。
艾丽莎:“亲爱的马洛先生和你说话呢,为什么不理?”
伊莱唇瓣蠕动:“……我是伊莱。”
……
气氛因为他这句干巴巴的回应而变得沉默。
艾丽莎轻笑:“我的小儿子有些不善言辞,也不爱来人多的地方,所以,我才一直没带他出过门,也没带他参加过什么像样的宴会。”
“瞧瞧,他看起来吓坏了。”
马洛先生:“如果是这样的话,王后您更应该多带他出来才是呢,小孩子多少都会有些怕生,多结识一些朋友自然就会好起来了。”
艾丽莎眸中划过极浅的不耐:“这个嘛,要看伊莱自己的意思了。”
“这倒也是。”马洛先生笑笑,随手拿起一块餐点中的小蛋糕递给伊莱,“尝尝这个吗?甜甜的,味道不错,很适合小孩子。”
伊莱在里面闻到了血液的香味。
他死死地咬着牙,克制着一把抢过,塞进喉咙里的**,像木偶一样机械地扭头,望向艾丽莎。
他甚至恍惚听到了,自己脖子上发出的“咯咯”声。
艾丽莎笑得毫无破绽:“看我做什么?马洛先生给你的,你想吃,拿着就是了。”
伊莱呼吸都暂停了一瞬。
想吃,他很想吃。
他蜷在袖中的手指轻颤,抬起。
——
“不过,这种普通的糕点,伊莱你不喜欢吃的,对吧?”
又蓦的顿住。
伊莱艰难地收回视线:“……嗯,不喜欢吃。”
艾丽莎愉悦地掩唇:“马洛先生,瞧见了吗?伊莱可不喜欢吃这个。”
马洛先生耸了耸肩,将手中的小蛋糕放进了嘴里。
艾丽莎的目光在蛋糕塔上滑过,落到最中央那块上,她优雅地拈起,递给伊莱:“尝尝这个吧,伊莱,这个比较好吃。”
……
伊莱猛地抬头,盯着艾丽莎。
她不悦地蹙起了眉:“怎么?不想吃?”
“想吃。”
像是怕晚了一秒钟,艾丽莎就会收回这个决定,伊莱用生平最快的速度抢过了她手中的蛋糕,塞进了嘴里。
下一秒,他看到,艾丽莎的面色骤然阴沉下来。
漂亮的眼睛里乌云密布,像是要把当即把他碎尸万段。
糟糕。
伊莱想,他忘记了,艾丽莎一再叮嘱他的,要做符合他身份的事情。
他又做错了。
想归想,但伊莱吞咽蛋糕的速度一点也没慢下来,甚至更快了。
眨眼间的功夫,那只带着血液甜味的蛋糕就消失在了他的掌心和口腔里,绞痛的胃部,像干旱已久的皲裂土地,终于迎来了一场春雨。
就算艾丽莎要杀了他,临死之前,他也要吃一顿饱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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