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让你坐。”他的语气淡了些,却不容置疑。
季安沉默一瞬,终是谢恩,侧身坐在了椅子的边缘,背脊挺直。
一时无人说话。只有秋风吹过庭院老树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军营号角。
“阿季,时间过的真快,转眼已过了三年。”最终还是段景怀先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是在仔细辨认熟悉的轮廓。“流言蜚语,边关苦寒,重重压力,你都扛了下来。辽北如今局面,比朕预想的更好。”
“此乃臣分内之事,赖陛下威德,将士用命,百姓协力。”季安的回答,标准得如同呈给兵部的文书。
段景怀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阿季,”他唤了她的旧称,声音更缓,“这里没有旁人。”
季安指尖微微一颤,终于抬起眼,看向他。眼前之人,眉宇间是江山淬炼出的深沉与疲惫,昔日温润的眼底,藏着更深更重的东西,是御极天下的孤高,也是难以言说的复杂。那张脸依旧俊朗,却已隔了千山万水,九重宫阙。
“陛下,”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礼不可废。”
段景怀凝视着她,良久,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仿佛错觉。“是啊,礼不可废。”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辨不出情绪。“朕此来,一是亲眼看看北境边防,二来,”他停顿了一下,“也是想亲口告诉你,京中那些流言,朕已处置了源头。日后,不会再有。”
季安心头一震。处置了源头?那些牵涉朝堂各方、甚至可能涉及宗室贵戚的流言,他就这样……为她荡平了?她再次垂下眼:“谢陛下隆恩。然臣所为,皆是本职,不敢因私废公,亦不愿陛下为臣……”
“季安。”段景怀打断了她,这次声音里带上了属于帝王的、不容置疑的力度。“你是北境的柱石,是朕的将军。你的名声与威信,关乎边关稳定,更关乎朝廷颜面。这并非私事。”
“……臣,明白了。”季安咽回了后面的话。
“另外,”段景怀语气一转,仿佛刚才的锐利只是错觉,“随我回京师,那个位子,我已替你留了许久。”
“什么位子?”
“皇后之位!”
“阿季,可愿做我的皇后?”
季安猛地抬起头,瞳孔骤然放大。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恰好落在段景怀的脸上,将他眼底那份不容错辨的认真映照得清晰无比。那不是玩笑,不是试探,是陈述,是裁决,是等待了许久的、终于宣之于口的……旨意。
正厅陷入一片死寂。远处隐约的号角声、风吹枯枝的簌簌声、甚至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声,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又仿佛被抽离得极远。她按在膝上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一点尖锐的痛楚,才让她确信自己并非身在荒谬的梦境。
皇后之位。
他曾握她的手教她写字,他曾与她月下纵马,他曾许诺要给她一片不必困守后宅的天地,他曾说“我的将军”时眼中光芒璀璨……那些遥远得近乎褪色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裹挟着冰与火的温度,轰然撞进脑海,却又被眼前这张属于帝王的、深沉莫测的面容瞬间击碎。
他已是皇帝。九重宫阙的主人,四海八荒的至尊。他的皇后,母仪天下,是政治,是权衡,是国体,是象征。那不再仅仅是“段景怀”给“季安”的位置,更是“皇帝”给予“辽北镇守使”的……归宿?抑或是,牢笼?
季安的喉咙发紧,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她看着段景怀,试图从他眼中寻找到一丝过去的影子,一丝属于“景怀哥哥”的温存与理解。然而,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有期待,有不容抗拒的意志,有久居高位的笃定,却唯独少了那份她此刻迫切需要的、对于她这个“人”而非“臣子”或“所有物”的考量。
“陛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沙哑而陌生,“陛下厚爱,臣……惶恐万分。”
“阿季,”段景怀向前倾身,距离拉近,他身上龙涎香混合着风尘的气息隐隐传来,“你我并肩,守着这片疆土,觉得有你在,我会心安。”
“阿季,催你回京的奏折已快要写尽,你不回来,我只能亲自接你回来!”
他静静的说着,丝毫听不出喜怒。
那一声声阿季,令季安心中泛起涟漪。
她忽然想到,如果站在未央宫的最高处,俯瞰跪伏的臣民,穿着繁复的凤冠霞帔,掌管六宫琐事,与无数贵妇周旋,在朝堂势力的夹缝中维持着皇家体面……那是“并肩”吗?那与她十数年戎马生涯、与她掌中刀、麾下兵、脚下土所代表的“并肩”,何止天壤之别。
她缓缓站起身,动作因盔甲的重量和内心的激荡而显得有些迟滞。然后,她后退两步,再一次,深深跪了下去。这一次,是双膝及地,以最郑重的臣子之礼。
“陛下,”她将额头贴向冰凉的地砖,声音却奇异地稳定下来,清晰地在空旷的厅堂中回荡,“臣,季安,生于将门,长于行伍。平生所愿,唯有守土安民,不负甲胄。辽北之责,系于臣身,三军将士,边关百姓,皆倚臣为屏障。臣……不识宫闱礼仪,不通经纬权术,性情粗疏,实非中宫之选。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段景怀脸上的温和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被压抑着的情绪。
他没有立刻叫她起身,也没有发怒,只是静静地、带着一种审视和不解,看着跪伏在地的那道倔强身影。玄甲染尘,孝带未除,脊背挺直如剑,即使跪着,也仿佛一座不可摧折的山岳。
“不识?不通?”他重复着她的话,语气听不出喜怒,“朕可以教你。天下最好的女官、最博学的太傅,都可以来教你。阿季,以你之能,何事不可成?至于辽北,”他顿了顿,“朕自有安排。赵景年可暂代镇守使之职,朕亦会选派得力干将辅佐。你一手带出来的辽北军,不会因你离开而废弛。你在此地的功绩,朕会命史官大书特书,你的父亲,季老将军,朕亦会厚加荣宠。”
他考虑得如此周全。将她的前路、退路、身后名、家族荣,都安排得妥帖。像一个最完美的棋手,落子无悔,算无遗策。可这每一句“周全”,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季安心底最深处。他依然在用一个帝王的方式“解决”问题,却未曾真正听见她说了什么。
她所求,从来不是史书工笔,不是家族显赫,甚至不是“皇后”的尊荣。
她抬起头,目光终于毫无避讳地迎上他的,那里面的东西让段景怀看不清。
“陛下,臣不愿,皇上已有皇后,应已大局为重。”
段景怀苦笑:“靠近我,就这么让你难受?”
季安没有说话,帝王的情感如落花,如流水,她不敢赌。
段景怀如今大权在握,他厌倦了束缚:“阿季,季老将军如今年迈,我知你不愿随我回京,离京前,我已说服季老将军,将你嫁于我。”
“陛下,恕臣难以从命!”
“回京同朕成婚,或者朕现在便杀了那位陪你许久的军师赵景年。”
“皇帝如此,是在威胁臣!”
“赵景年的生死,皆在你一念之间,阿季,你可要想清楚了。”
她知道,他只是想让她回京陪着他,至于赵景年,他或许不会杀。既如此,陪着他要如何,她便赌一次,赌他能够护佑她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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