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秦家的路哪有那么长,怎么就像走了一辈子一样呢?
如果一定要郑时朗设想自己的死相,他还是希望自己死在一个无人问津的夜晚。如果恰巧有月,那就最好,不管缺月还是满月都好。这个横跨古今的信物可以让他坚定自己的渺小,一生不过须臾,不必留恋。他不允许自己成为别人的刀,披着万古骂名苟活于世。他知道自己不会走投无路,总有死路让他走。
不自由,毋宁死。所以他将那盒白色药粉随手抛进路边的垃圾堆里,他的尊严与自由不可交易。
把秦霁渊送到家,本打算趁他还没醒的时候走的,终于放不下心,还是多留了一会儿。秦霁渊醒了,自己就再没理由离开,郑时朗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刻的心软会成为对霁渊更深的伤害。
但他怕他醒不来,说到底还是想再多看一眼,哪怕多一眼也好。他不知道药效如何,万一突然发起疯来恐怕会伤及秦霁渊,于是不敢守在床边,搬了张凳子远远望着。下人来劝了他几次,说他已经太久没合眼,让他先去休息,不必太记挂,都被他打发走了。
坦白说,他毫无困意。
一段时间的神经过度兴奋后,迎接他的是前所未有的镇定,或者说安心。他总有太多事牵挂,宛如自己给自己套上枷锁,不死不休,毕生都要负重而行。可这种安心实在太奇怪,好像什么东西都被卸下,完全松弛下来,却毫无睡意。
其实之前的兴奋也不同寻常,好像一刻间全身血液都沸腾起来,肾上腺素飙升,连他自己都没把握下一步会做出什么事来。或者说,他甚至提不起要克制自己的念头。这种快乐也是反常的快乐,极端的,没有理由的快乐,更像是其他东西伪装成了快乐的样子。
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甚至想就此做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郑时朗觉得自己不能再呆下去了,必须现在就离开秦家。
门还来不及关上,就有声音缠绕住他的脚:“时朗?你……你要去哪?我怎么……咳咳……我怎么回来了?”
可郑时朗没有回头,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秦霁渊的意识还不太清醒,大概猜到是自己把他关在房里的事惹他生气了。可全身上下使不出一点力来,连下床都是问题,只能遥遥朝门外喊两句:“时朗……好了,是我错了,不该把你锁在房里。看在我也是伤员的份上原谅我好不好;不原谅也可以,你要怎么罚都听你的……时朗,你在听吗?”
回应他的只有门外的一片寂静,郑时朗好像真的走了,不然不该一点反应都没有。明知道再努力也是徒劳,不如先修养一会儿再去找他,可秦霁渊就是没由来地心慌,感觉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是梦,一定是那个梦魇在作祟。是真的被泡进福尔马林的郑时朗,是薄如蝉翼的无数片大脑切片,是昏暗的地下实验室,陈旧生锈的手术台,他的身体被手术刀从中间切开,是即便如此还是一声不吭的郑时朗。这个梦是覃净屿给他造的,他一次次用言语暗示自己,用动作和场景刺激自己,才让他的话生动地投影到自己的梦境中。
还是不对,自己为什么会在家,记忆中的最后一个画面分明是那间实验室,那股刺鼻的气味,挥之不去的窒息感。如果他没死,那到底哪个才是梦境。
郑时朗不会不理他的,难道这还是他的梦?秦霁渊平生从未如此恨过自己的多梦体质。曾经他还觉得侥幸,毕竟不少密码都是在梦里解开的,他觉得自己天生就要来干这行。噩梦尤其损人精力,不可溺于梦中,他还有未竟的事。
郑时朗倚着门背。他的痛苦在和这片粉饰出的太平缠斗,他知道自己不能出声回应秦霁渊,否则就真的走不了了。但不论回应与否,自己其实都再也走不出秦家。
身后的门被房内传来的声响震动,好像什么东西重重砸到了地上。郑时朗再也顾不上思考,转身开了房门——秦霁渊倒在地上,脸比墙还白上三个度。郑时朗把他抱回床上:“不好好休息,乱动什么?”
“你没走。”秦霁渊死死抓住郑时朗的手腕,再不给他走的机会。
“是快要走了。报社那边突然有点事,我去处理一下,人还没走出秦家,就听见你在房间里寻死觅活的。”
不是梦。
刚才那一摔也给秦霁渊摔清醒了,轻易就能发现郑时朗话中的漏洞:“你就在门外,你只是没有说话。秦家那么大,我就是现在上吊自杀踢了凳子,你要真打算走,也未必听得到。更别说我这才落地几秒就被你抱起来了。”
“刚醒就想着诈我。”郑时朗叹了口气,“好了,我走不了,可以松手了。”
“才不松。”
所幸药效已经渐渐退去,还能给他一些和秦霁渊掰扯的空间。他原以为自己的状态早说不出什么逻辑清晰的话来,却意外发现自己的思维异常活跃,别说只是编一套说辞自圆其说,就是要他编套密码似乎也不是不可尝试。
“我为什么在这里,你都答应了他什么?”
“他是谁?”
“不用和我装傻,你知道他是谁。你都答应了他什么?不会我一松手你就要躺上他的手术台给他做标本了吧。”
“你做梦了。”郑时朗的语气很肯定,“我到梁家找你,你倒在梁家门口,到现在才醒。你这是都梦到了什么,给你吓成这样。”
“那梁家母女呢,她们现在还在郊外的实验室呢。郑时朗,换个套高级点的说辞。”
“她们在家。等你修养好了可以自己去看,她们对你的身体状况也很担忧。还是梁夫人打了电话到秦家,我才知道你倒在了别人家门口。”
秦霁渊摇头:“这不可能。”
“怎么昏了半天还学会说胡话了,你现在不该再和我论这些问题。先休息好,这些事之后我再慢慢告诉你。”
“如果你能同时让覃净屿放了我和梁氏母女,那一定是你能答应他眼中极有价值的条款。我再问一遍,你答应了他什么?”
“我再说一遍,你只是昏在了梁家门前,不必疑神疑鬼。”郑时朗的语气笃定到连秦霁渊都快要怀疑自己。
“真的只是梦?”
“只是梦。”
明明每个字都可疑,但面对郑时朗笃定的语气,秦霁渊还是暂时放弃了追问。他感觉对方的语气很生硬,好像在刻意拉开两人的距离。
直到他拉过郑时朗的手,不可避免地看见他手臂上的针眼。
“那这是什么,解释一下?”
此时再想收手已经来不及了,既然生硬如此,干脆破罐子破摔地编下去:“找你的时候低血糖晕过去了,有个热心的大哥把我送去医院打了针葡萄糖。”
这也太拙劣了,大半夜哪来那么多热心大哥助人为乐。秦霁渊都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挑他的错:“我记得天亮前你应该不能出房间吧。”
郑时朗:“我不出,等你去送死吗?还是留我看一张只有称呼和标题的遗书,这么敷衍,就想着赴死了?”
秦霁渊自知理亏,于是不再说下去。他松开手:“好了好了,你要去忙就去吧,早点回来。”
郑时朗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他,毕竟自己真的没有回来的打算。谎已经撒了那么多,早就不差这一个,但秦霁渊这人有前科,自己要真答应了,对方是真能不吃不睡地等自己回来。
万一自己回不来怎么办?
郑时朗:“这几天报社都会比较忙,月底了,前阵子欠的稿都该补了,我就不回来了。”
秦霁渊:“忙就不回来了?忙了人就能不睡觉吗,你这种风吹吹就垮的体质还是别勉强自己在报社过夜了。”
郑时朗想说自己也没有他说的这么体弱多病,但这样和他论下去肯定是没有尽头的,说不准还会喜提一个月的调理礼包。
“我家离报社比较近,回家住就好,还能省点时间多睡几分钟。”
秦霁渊坐起身来,大有要同他一起走的趋势:“那我和你一起搬过去住。”
“我说大少爷你还是别折腾我的小床铺了。你自己还病怏怏的,在秦家有人照顾你,我总不能把你带到报社去吧。正经工作,上班不让带亲属。”
以秦霁渊这个大少爷脾气,早就想让他把那一个月没两个钱的工作辞了,秦家多养一个少爷也不是养不起。可他不能只是秦少爷,他还是郑时朗那个看起来不着调的上级,郑时朗自己打下来的社会地位,确实不能随便更改。再说,人各有志,他怎么就能确定郑时朗朝九晚五拿这点工资就是不快乐呢。秦家不缺钱,到底也不是他秦霁渊赚回来的,在世人眼里,他离了秦大少爷这个身份,远远不如郑时朗。
还能怎么说,放他去就是了。他偶尔也觉得郑时朗这样磨损自己的身体,是一定有一天要垮的。他好像答应过周林姐要帮她看着点郑时朗,不让他再熬夜了。所以趁着郑时朗还没离开房间,他又补了一句:“工作归工作,别总熬夜,身体会吃不消的。等你有空了,或者想我了,就回来看看我。”
郑时朗应下来,叮嘱他多休息,不用总去报社看自己赶稿,他那么大个人,不是一天看不见就会消失。
两个人都说得对方厌了,才终于“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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