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
虽已是二十一岁的老姑娘,但却是头一回与陌生男子挨的这般近,纵稳重如腾婴,仍是红霞敷了薄面。
听到荆不言的声音,腾婴这才发现荆不言正在查看妘裳的尸体。
腾婴听话的走了过去。
灯笼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荆不言将灯笼扶正后,从怀里摸出火石又点亮了。
只见灯笼映照着地上一张双眸圆睁的眼,“你认得她。”
这话非疑问而是肯定。
腾婴点头,“是,她就是前几日永巷里发疯的宫女。”
“唤什么名字?”
“妘裳。”
“你什么时候发现她不对劲的?”
荆不言并不问妘裳是真疯还是假疯,许是在此之前,荆不言已然发现了妘裳的疯病来的蹊跷。
腾婴闻言想了想才道:“她从前是太皇太后宫里的大宫女,按理是见过世面的,说不定手里也是有过人命的,本不该看见个什么影子便被吓破胆才是,所以,我只觉得她疯的有些突然,且我去给她看过脉象,虽有些紊乱,却并不像是疯了的。”
“所以你疑她装疯?”
腾婴点点头,“况且林太妃报复杀人这事怎么看都像无稽之谈,或者说有人放出这个消息更像是要掩盖某些不欲为人知的事。”
说到这里,腾婴打量了一下荆不言,见荆不言眉头微蹙,不知在思忖什么,只得接着道:“而我了解的,林太妃报复杀人的消息最先便是从妘裳嘴里出来的,后来,小葱儿,呃,就是与妘裳同住的一个小宫女。”
腾婴怕荆不言不识小葱儿忙解释道。
“她对我说妘裳夜里都在沉睡,只白日会闹腾,可这话我总觉得哪里不对。毕竟真的发疯的人极难分得清白日黑夜,且应夜里发癫白日更安静才对。”
荆不言并不说话,但脸上却露出一抹让人不易察觉的赞色。
问道:“嗯,还有呢?”
“什么?”
此刻,荆不言正蹲在地上查看妘裳的伤口,腾婴立在他身后,听到荆不言的问话,不由露出一个吃惊的神情。
难免在心中猜测着荆不言还知道些什么。
“除了妘裳装疯,你还知道些什么?”
腾婴有些犹豫,并没及时应答。
“便是猜测也该一五一十的说与我听。”
荆不言笃定腾婴一定还知道些他并不十分清楚的事。
腾婴听了这话,也不由想起她已将命卖给了荆不言,唯有对荆不言忠诚方能让荆不言护她与阿不。
于是也不再隐瞒,将所知之事一一说给荆不言听。
“因太皇太后年岁大了,常会积食,我这里有些消食的方子,从前也常去太皇太后宫里给太皇太后送些药丸,因而与太皇太后宫里的宫女太监也有些面熟。这妘裳便是太皇太后身边最得重用的宫女,而除她之外,还有一位名唤妘朵的,我也是常见的。”
“妘裳妘朵?我记得太皇太后宫里的宫女嬷嬷都是按资排辈,妘字头的宫女应是在彩字辈之后,这么说她二人是彩霜嬷嬷的后辈?”
荆不言已查看过妘裳身上的伤口,又将她身上翻了一遍,并未发现什么异样,遂起身打了灯笼,示意腾婴离开。
腾婴知今日荆不言应是没带人手,妘裳的尸体只得等他们回去后才能让人来运走,临走前望了一眼妘裳面对着他们的脸,微微叹了口气,暗道一声可惜,这才抬起脚跟在了荆不言身后,轻声回道:“她二人最初的师傅并非彩霜嬷嬷,而是彩婳。”
“彩婳?”
荆不言听了这个名字,眉头皱了皱,但却不露声色,“你是说她二人初到太皇太后宫里跟着的是彩婳?”
荆不言心道,据他打探的消息,这腾婴平日里深入简出,与其他人也不大来往,他还以为腾婴对宫里的是是非非不大清楚,可今日听腾婴这般说,他突然发现,在这宫里看似再与世无争的人,也不过是表象罢了。
而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却是,妘裳乃是彩霜嬷嬷的弟子。
因这彩霜嬷嬷从前便是太皇太后的陪嫁丫鬟,在这宫里几十年从未出过宫,听说与各宫关系也不大近,所以,他虽疑这妘裳装疯,但到底未能摸清这妘裳装疯目的何在。
可如今乍一听到妘裳妘朵二人竟是彩婳的弟子,他瞬间便想到了多年前长乐宫的那场大火。
“对,初入宫时她二人不过七八岁,彩婳姑姑曾教过他们一段日子。”
这事也是腾婴偶尔听妘裳妘朵二人争吵时提起。
那日,她去太皇太后宫里送药丸,可太皇太后正在花园赏花,她便稍稍在假山边的凉亭里等候了片刻,就在那一会,她听到了两个忙里偷闲的宫女争吵。
两人在吵什么呢?
好似妘朵在说:“你与姑姑一般死脑筋,什么事都非求个心安求根追底,活该你睡不好觉。”
又像是妘裳在反驳:“谁像你没心没肺,姑姑死的不明不白,你倒跟没事人般吃的香睡的好,我看八成你还觉得姑姑去的好,不然如今哪里轮的着你伺候在太皇太后身边,难不成你就忘了当初姑姑待我们的好?”
“哼,那是待你好吧,当初她日日骂我,还用竹尺打我手心,我手心如今还留着疤呢,她哪里有嬷嬷待我好。”
是妘朵在低声驳斥妘裳。
“那还不是因为你偷懒,让你做的事你总推给别人做,姑姑训斥你还不是为你好,你若哪日犯了大错,可就不是打手心这般简单了。”
妘裳在呵斥妘朵。
“那你看她都死了这么多年,我可犯了什么大错?”
妘朵讥诮的声音里暗含痛快。
“哼,那是你运气好,指不定你哪日得罪了人,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妘裳也嘲弄道。
两人就在假山前面,腾婴本不欲偷听,可无奈两人似乎都说到了激动处,根本顾不上是不是有人在近旁。
后来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又说了什么,腾婴再未听清。
可只这短短的几句,腾婴已然发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两人口中的姑姑并非彩霜嬷嬷,只稍一打听,她便得知,多年前在太皇太后身边能被称为姑姑,又能教导小宫女的唯有彩婳姑姑一人。
腾婴于是将这段往事也讲给了荆不言听。
“后来我才知晓,当年林太妃所居的长乐宫遭火灾时,彩婳姑姑正得了太皇太后的吩咐去长乐宫送赏赐。”
“是以,彩婳与林太妃一样死在了长乐宫的大火里。”
荆不言接着腾婴的话说道。
“是,”腾婴颔首。
荆不言的步子迈的极大,路上积雪甚厚,腾婴一时有些跟不上荆不言的脚步,所以她走的费劲,声音在荆不言听来便有些气息紊乱。
荆不言疑惑,回头望了眼腾婴,才发现二人不知不觉已隔了四五步远,又听黑夜里直喘粗气的腾婴,心下不知为何突然软了软,本已迈出去的脚步缓了一缓才又落了地。
“彩婳的死因有疑?”
虽是在问,但荆不言却丝毫未曾发觉,便是他连与腾婴说话的语气都不似从前那般生硬。
“不是我疑,是有人怀疑。”
腾婴却未发现荆不言放缓的步子,她只是又加快了脚步,朝前撵了几步。
“妘裳?”
荆不言思忖道。
腾婴却没答转而又道:“这些日子我左思右想,总觉得还遗忘了一事,方才提起妘朵,我这才又想了起来。”
“何事?”
荆不言停了脚步,不动声色的转身将手中的灯笼朝腾婴来的方向递了递。
地上的雪被灯笼映出微微泛黄的颜色,腾婴扯了扯身上的棉裙,裙角已被雪水浸的湿了一片,又被严寒冻住,拎起时便看着有些棱角分明的像冰渣子一般。
“前些日子妘朵脸上生了几个痘痘,她身边的小宫女央我去看一眼,我拗不过。”
腾婴想起那日情形,怕荆不言误会,不由急忙解释道:“我知道宫里但凡有人身上长痘痘或是疹子都是要关禁闭隔离的,可我当时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想着妘朵脸上或许只是因为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用点药便会好,便随那小宫女去了。”
她哪里会对荆不言说,她当时只是因为见那小宫女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心一软便答应了。
如今想来她还真是冒险,万一妘朵当真是生了什么了不得的病,她也会一并连带着被隔离,弄不好还会连累阿不。
真是好险。
腾婴心里犹在后怕,却不知她的后怕与对权势的畏惧都被荆不言看在了眼里。
荆不言望着腾婴的眉眼弯了弯,有那么一瞬间的柔软像是要盖过他面上的冷硬与凉薄。
但荆不言却什么都没说。
只静静听着腾婴接着道:“好在妘朵不过是用了新的香胰子,换掉不用就好,当时我以为这事就过了,谁料前些日子我再去太皇太后那,却发现了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
荆不言的声音低低的,腾婴心中想着事,并未发现荆不言正与她并肩而行。
“就是妘朵竟然毁容了,呃,也不算是毁容,就是她脸上突然多了道疤痕,按理说脸上有了瑕疵的宫女是不能再留在太皇太后宫里的,只无奈太皇太后身边两个用惯了的宫女,其一妘裳不知犯了什么错被打发来了永巷,如今只留妘朵一人了,彩霜嬷嬷怕是没法子,故让妘朵将脸稍稍遮了仍做些端茶倒水的活计,只待寻到能代替她的宫女便将她送走。”
腾婴初想这事并未觉得有什么怪异的,直到那日她临离开时,妘朵竟朝她行了一礼,她虽瞧不清妘朵的神色,却仍觉出妘朵对她的感激。
“可明明前几日我给妘朵看脸时,妘朵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脸孔,怎的才过了几日,一个人的脾气和秉性怎会变的这么快呢?”
于是,她不由向荆不言道出了心里的疑惑,她想不通,便想着荆不言比她见识的人多,或许能明白其中的关窍。
“你确定后来再次见到的仍是妘朵?”
荆不言听了之后,只问了这么一句。
荆不言的话如雷震耳,腾婴刹那便解了这些日子的疑惑。
纵过千帆,有人刻在骨子里的某些习惯也是无法改变的。
是的,若那人不是妘朵,又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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