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无声,最后一丝光华从树梢划过,承天皇宫肃杀的氛围也在同一刻随之消失不见。
而与皇宫遥遥相望的承台山中,亦有一人彻夜辗转未眠。
虫蚁不鸣,飒飒风打竹叶,数十年的光阴,靳如雪本是听惯了这静而未止之声的,可奈何今日她却无论如何无法静下心来。
“山主,”外头有细细的声音传来。
仿佛只为听这声唤,本轻阖双眸的女子倏然睁了眼,“进来。”
门声轻响,一个黑衣女子悄声悄脚走来,垂着头似并不敢看榻上的人,“山主。”
她的声音微颤,有十分畏惧。
“怎么?”靳如雪打量着女子模样,“出什么事了?”
“山主派去宫里的人回来了,”女子声量发轻,一字一颤道。
“唔,”靳如雪瞥了眼女子,翘起修剪的干干净净的指甲,只随手一弹,就见女子立刻倒退着摔倒在地,“你知晓我最不耐烦听人啰嗦,有话直说。”
“是,”女子知眼前之人动了杀心,忙匍匐着跪倒,“只是,她被人伤了,回来只剩一口气,等属下接应到时,她只来得及告诉属下,狸狸现世,且。。。”
见靳如雪并不抬头,只轻轻抚着自己的指尖,女子再不敢耽搁,一口气说完了接下来的话,“属下见她身上的伤似乎。。。似乎与山主您的手法极为。。。极为相似。”
“与我的手法相似?”
靳如雪神情鄂住,但不过一瞬,她便从榻上一跃而起,脚不沾地须臾便到了门边,“人在哪里?”
“就在庵外,”黑衣女子忙从地上爬起,紧跟着靳如雪出了门。
承台山庵建在承台山的山坳里,红墙黑瓦,守着帝陵的入口。
山庵里都是女子,但又因山庵是皇家帝陵的守墓者,因而靳如雪既是此庵庵主,亦是承台山山主。
与皇家帝陵的伟阔肃穆相比,承台山庵掩映在一片竹林里,别有一番小巧别致之韵味。
承台山庵的所有人都知,靳如雪有个怪癖,那便是重伤者及将死者是不能进庵的。
因而,为免犯了靳如雪的忌讳,黑衣女子只得将人放置在了帝陵入口处。
从庵门到帝陵入口若是寻常走路,大约要一炷香时间,但当黑衣女子赶至帝陵处时,靳如雪已到了多时。
地上躺着一具黑衣女子的尸首,尸身上衣衫完整,并无任何破裂痕迹,此刻,素来爱洁且最忌讳死尸的靳如雪却正一寸寸触摸那具尸身。
“果真是他啊。。。”
一句轻轻的叹息从靳如雪嘴中溢出,似惊喜却又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期待。
“山主。。。”
黑衣女子不解其意,想问却又不大敢。
靳如雪似乎没听到黑衣女子的询问,只埋着头垂着眼睑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抬眼看了看天色,见晨曦未露,她才转头对黑衣女子道了一声:“将人殓了。”
话一说完,还不待黑衣女子应答,转身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与之相对,京城之中。
皑皑的雪将整个承天皇宫笼罩,观星台上风露清清,洇湿的水渍将巨大的青石板洗刷的干干净净。
风无声,人不语。
观星殿里静寂的仿若无人。
天青色的轻纱掠过软榻,撩起榻上少女额间的发,飘飘浮浮里露出一张紧闭着双眼苍白的脸庞。
榻边被纱幔遮挡的阴影里,忽伸出一只手来,修长的男人的手,将那缕在少女额间来回游荡的发丝轻轻摁住,又细细掖在了少女耳后。
“师妹,你变了。”
轻声细语,唯恐惊醒榻上沉睡的人儿。
但话语里是不加掩饰的叹息与嫉妒。
“你说,师傅与为兄才是你命中最要紧的人,”纱间的男人凝视着榻上的沉静睡颜,伸出食指摩挲着少女苍白的颊,“可你昨夜竟肯为别人去死?”
男人突然用指尖摁住少女下巴,顷刻,少女唇下便落了一片重重的红痕。
“枉我苦心等你多年,”男人哼了一声,“你竟然差一点便又死了。”
与此同时,承台山的山坳里,一座破落的茅屋前,半挽着发的靳如雪正赤着脚一步一步推开了其中一间茅屋的门。
屋中陈设虽整洁却依稀能看出岁月的痕迹。
青竹小床靠墙而立,一张竹椅与竹制的小桌子紧紧挨着小床,对面正是一扇竹雕的花窗。
桌子上摆着一壶一盏,仿佛从前无数个日夜里,此间屋子的主人端坐在此,透过花窗,赏着山间的冬雪春花。
靳如雪在门口站立片刻,抬脚进屋,一一抚过那些不知被摩挲过多少遍的桌椅,最后侧坐在了竹床边。
“师傅,您终于肯出关了吗?”
没人回答,只有无尽的风打竹叶声。
但她并不在意。
“师傅,雪儿自幼便知师傅有要等的人,她到底是谁?”
“她不是皇上的女人对不对?”
“她还活着是不是?”
靳如雪自言自语,一会笑一会哭,嘴中念叨的都只有一个人。
“雪儿只想问您一句:师傅,您可曾有一日将雪儿放在心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光亮从花窗的缝隙里透了过来,靳如雪如大梦初醒。
她伸手抹去眼角的泪滴,又将唇角抿了抿,方露出一抹笑。
可这笑容,狡黠又灵慧,却与她清冷的相貌宛若两人。
“师傅,雪儿想见您了。”
话音未落,她的身形便消失在了门边。
观星殿里,纱幔间的男人犹对着榻上闭着眼的少女说着从前的点点滴滴。
“师兄还记得初次见你,你不过是个黄毛丫头,那眼珠子滴滴转的,师兄一看便知你是个精灵孩子,只是。。。”
男人的语气忽然夹杂着想起旧事的怅惶,“当你告诉师兄,师傅要传你术法时,我才察觉师傅待你早已超越待我,我从前无数次央他传我术法,他只道时机未到,可你不过个黄毛丫头,他却要传授于你,说到底是他偏心,我跟他习艺十多年倒还不及你跟他的那几年。”
说到这里,男人的声音里似乎有些愤愤,但不过须臾,他便又迅速将这不平情绪隐了去。
他话头一转,却又道:“师妹啊,你当年明明答应师兄的,只要师兄帮你,你便答应师兄一件事,可到头来,你却反悔了。”
说到这里,只听他哼了一声,“师妹不信守承诺,即便重活一世依旧这般随心所欲,到底是被师傅宠坏了。”
不知他又想到了什么,遂收回掐住少女下巴的手,用指甲摩挲着少女的面颊,语调突扬,“好在师傅死了,这世间便只有师兄与你了,往后你听师兄的话便好。”
“咕叽咕叽。。。”
殿外观星台上青石板间的水渍突然被人轻踩发出几道细微的声音。
这声音虽轻,却仍是入了男人的耳。
“怕不是那小子来了,”男人为榻上的少女掖了掖被角,敛起袖子背到了身后。
“师兄且去瞧瞧这小子,”男人呵了一声,笑中带讥,转身从纱幔间走了出来。
晨光越过窗棱,落在男人面上,儒雅清俊,似不过而立。
观星台上,荆不言望着眼前的男人,竟也有那么短瞬的怔愣。
“荆不言?”
男人挑眉,眸中含笑,笑中藏着别样的意味。
“你便是观星殿主?”
荆不言立刻便清醒过来,并未因男人的笑颜放松警惕。
男人负手而立,上下打量着荆不言但笑不语,半晌才道:“是我。”
“果真。。。”
荆不言只觉腕间某处开始隐隐作痛,又忆起那从前每日被小刀剖开放血的不堪。
男人见荆不言握剑的手微微颤抖,斜了眼荆不言的手腕,意有所指,“猜到了?”
荆不言极力抑制着胸口叫嚣的恨意,却并不接男人的话茬,只问道:“阿婴呢?”
“阿婴?”
男人闻听这话,眉头却瞬间厉了几分,那浑身的气陷也在顷刻间变得凛冽起来,“阿婴也是你能唤的?”
无风自动,水渍乍起。
荆不言虽有防备,但到底还是被这阵突如而来的莫名气息推阻着后退了好几步。
以手中剑鞘支撑,荆不言堪堪站稳脚跟,抬头去瞧,只见男人于高阶之上,睥睨而立,摇头叹息,“到底差了些。”
目中有些可惜,却并不见怜悯之色。
荆不言闻听此言,却紧咬了牙根。
简单的五个字,却不啻千言万语,字字勾出了荆不言那不堪回首的无法忘记的血腥记忆。
到底差了些?
差在哪里?
是他不如那些该死的偶人?
是因为他没有彻底的变成偶人?
是因为他还记得自己是个人?
荆不言被激怒了。
仿佛那些无数个无法成眠的,需要防备被偷袭的夜里他所有流过的血,以及发过的毒誓,都直指眼前的人。
“去死。。。”
所有的一切都只化作了两个字,剑气凌厉,仿若不死不休。
可对面那人却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就像看一只不自量力的虫蚁。
他甚至连手都未抬,就闻“砰”的一声,荆不言便如被风吹散的破絮般落了地。
白绫逶迤,拖拽着他又向前匍匐。
他目之所及,一个白衣女人翩翩而至,立在他眼前,凛冽的充满杀意的双眼,对他只吐出了两个字,便缓缓抬手收紧了他颈间的白绫,“该死。”
荆不言因之前功力反噬之故,毫无还手之力,他挣扎着扯住颈间的白绫,却无济于事。
他只觉喉间的气息越来越紧,正懊恼不能再见腾婴一面之时,却忽闻高阶之上男人的声音适时响起,他道:“雪儿,住手。”
白衣女人是靳如雪,那个从前令他十分畏惧与仇恨的女人,到的如今,他依然不是她的对手。
“是,师傅,”靳如雪虽不大甘愿,但到底不敢违背男人的意思。
男人瞥了一眼靳如雪不大情愿的神色,微微笑着安抚,“你将他琵琶骨穿了,留着以后还有用处。”
靳如雪听到这温和的朝思暮想二十年的声音,霎时所有的不快都烟消云散,她仰望着男人依旧年轻的容颜,似乎更胜从前的风采翩翩,还有那双望向自己永远柔和的眸子,她听话的点了点头,“是,雪儿听师傅的。”
话音刚落,她便欺身到了荆不言近前。
对荆不言道:“若非你从前还有些用处,依着你桀骜不驯的性子屡屡坏我事,我早便该杀了你,今日你倒是送上门来,哼。。。”
只闻一声脆响,荆不言只觉后背似被什么东西敲了下,再想动弹却已是不能。
“你最好现在杀了我。”
荆不言忍住深入骨髓的痛,咬着牙对靳如雪道。
又一次对人说这话,可这回却非拖延,是荆不言实心诚意的求死。
若活着拖累别人,那倒还不如去死。
留着他最大的用处,莫过于要挟荆家,抑或是腾婴?
他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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