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伯玉被裴观文一路拉着手腕,走到楼阁之下,才堪堪放开。
他摸了摸被拉着的,还留有温热的手腕,发现他们竟是到了那座熟悉的楼阁,自己与裴观文初次相遇的地方。
月照中天。
殷伯玉跟在裴观文身后随他登楼。此时已是深夜,往日他早该就寝了,现在却身在此处。
第一次夜游这楼阁,抬眼之间是与白日时全然不同的风光,阁内幽森,外面树影摇曳。
点灯,上座。几个随行的侍从过去燃了火,点了熏香。
环顾一周,楼阁里与上次来时一样,没有什么变化。这里偏僻得很,连平时扫撒的宫女太监都难得上来一趟。
裴观文一挥衣袖,像是在自己家中似的,大方说:“殿下,随意坐。”说完,自己先施施然过去了。
小善子赶忙先行,用衣袖擦了擦石凳,殷勤的请自家殿下坐。
殷伯玉转头,见裴观文那边已轻倚栏杆,坐在九尺高楼之上,就没管小善子给他擦的石凳,径直走向裴观文。过去了,用随身的手巾擦了擦椅凳,在他对面坐下了。
裴观文刚坐稳,就吩咐他的书童,“阿进,去拿桂花酿过来。”
叫“阿进”的书童应了“好”,“噔噔”的跑了下去,没过多久又抱着一个黑色的大坛子上来了。
殷伯玉奇异:“这酒从哪来的?”
裴观文神秘兮兮说:“秘密。”
书童给两人都满上了酒,裴观文就先自顾自的喝起来。沉默的赏景喝酒,喝得有兴致了,无意中瞧见殷伯玉只看着窗外景色,酒盏中的酒却未动过。
他眼波微动,作势就要亲自给殷伯玉喂酒,“殿下不喝,我独自饮酒多没意思。”
“不用,不需要。”殷伯玉吓一跳,连忙拒绝,身子往后倾了倾,忙说:“我喝就是了。”
有人得逞的笑了。
殷伯玉说完,自己端起酒来,相当矜持的抿了一点。他难得有机会喝到酒,偶尔尝上一尝,觉得味道还不错。
入口是醇厚的滋味,伴随着阵阵特殊香气,大约是桂花香的味道,很衬这酒的名字。
裴观文撑着头,眯着笑眼看他,“记得第一次与殿下相遇,也是在这地方。那时候殿下淋着雨,浑身湿透,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浑身透着拒人千里的气质,真是瞧着就叫人放心不下。”
“那时我想,好一位带刺的冰雪美人。”
酒香还在口腔中流转,殷伯玉想,原来那时的事情,他还记得这样清楚。
“不过,”裴观文顿了顿,“殿下对我恶语相向,但看向我的目光,却像在说,请帮帮我......让人怎么忍心拒绝。”
殷伯玉垂下了眼睫,此时的神色在灯光底下看不清楚。
裴观文“咦”了一声,道,“殿下怎的这般平静?往日听到这话,可是要冲我发脾气的。”
殷伯玉还沉浸在初遇的记忆中,听到他这般说,只得无言道:“原来你知晓我会生气。你性子很恶劣,你知道么?”
裴观文笑的肆意,说:“殿下哪的话,姑姑宫里的侍从们都说我性子最是好,最是温柔怜香的人。”
他自卖自夸起来,很是得意。
酒入喉,身子暖和些了。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来,细细簌簌,落到台阶之上就结成了银色的软白。今年的雪似乎没有停过。阁楼之内,只有飘雪之声、炭火燃烧的刺啦与低语笑声。
殷伯玉与裴观文喝酒聊天,靠着栏杆,看大雪纷飞,不知不觉不少酒喝下了肚。他觉得面颊微热,已然有些微醺了。
裴观文忽然来了兴致,站起身,说要去雪中弹琴。
殷伯玉抬眸,这般鹅毛大雪,弹的哪门子琴?
还来不及阻止,裴观文就抱着桌案上的琴,独自往雪地里去了。殷伯玉也站起身,跟了过去。
裴观文将琴摆好,在大雪纷飞之下,琴音渐起。殷伯玉在一旁,看着他在雪中的身影。翩翩公子衣裳单薄,神色却放松惬意,手指随着音乐翻飞。
琴音起初欢快,到了中间却忽然变奏,变得激昂甚至偏激,到了最后,万物归息,只剩下悲凉与寂寥。
那悲凉,让殷伯玉想起初次见裴观文时候听到的琴音。
殷伯玉没法像杨浮卿那样在旁与他奏乐,为他助兴,能做的只有像是那名书童一样,站在旁边,静静的做一名观众。
一曲终了,鹅毛雪已经染白了他的发梢。他将手放在琴弦之上,让还在颤动的琴弦止住了。裴观文仰头,任由雪划过他的脸颊。
书童手里拿着大氅,赶忙过去了,替他围上。
裴观文神色淡淡,不知在想什么,任由书童摆弄。他目光流转,与殷伯玉对上,眨了眨眼睛,忽然站起身来,将琴与书童就放在那处不管了,快步往殷伯玉这边走来。
大氅因为裴观文的忽然站起,掉落在了地上,书童捡起大氅,紧跟在裴观文身后。
裴观文在殷伯玉跟前停下,打了个哆嗦,皱着眉抱怨道,“殿下,好冷啊。”
殷伯玉看着他方才不顾飞雪出去弹琴,现在又抱怨太冷,心下好笑,他说:“明知冷却还往雪中弹琴。”
裴观文说得头头是道:“人生能在雪中奏乐的机会能有几回?不能错过。”
书童闻言,嘀咕说:“公子你前不久才刚在雪中弹琴,为此染上风寒,小的们照顾了您好几日未歇,您就忘了?公子您是每次都不错过啊。”
裴观文轻踢了书童一脚,笑骂:“你就非得提起来这事么?”
书童不说话了,默默替裴观文清理起身上的雪来,又为他围上了大氅。裴观文饶有兴致的问,“殿下可曾接触过乐理?感兴趣否?”
殷伯玉自小在冷宫长大,接触得最多的是谩骂与抱怨,唯一接触的乐理就是隔壁发疯废妃半夜的鬼哭狼嚎。
他实话实说:“不曾,你问这个做什么?”
裴观文笑眯眯的,对书童说:“你去将那笛子取来。”
书童替裴观文整理衣服的手一顿,闻言,犹豫的看了看裴观文,又看了看殷伯玉,确认道:“殿下,是,是那笛子么?”
裴观文“嗯”了一声,反问,“还有哪支笛子?”
书童就下楼,过了一会,捧着一个漂亮的檀木盒回来了,他小心的将那个盒子递到了裴观文的手中。
裴观文接过,打开了那盒子,并未立即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而是神色缱绻,用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里面的东西——是一支玉笛。
他拿出了笛子,将檀木盒递给书童,而后将笛子放在唇边,吹奏起来。
笛音清脆,十分悦耳,殷伯玉见他收起了那不正经的样子,神态认真虔诚。
这吹笛的技艺,连殷伯玉这样的外行,也听得出吹得很不错,甚至比方才弹琴的水准要更高一筹。
殷伯玉听得有些入迷了,直到笛音猛然断开了,他才回过神来。
“好听么?”裴观文问。
殷伯玉老实点头,道:“没想到,你还会吹笛。”
裴观文毫不掩饰自己骄傲的神态,但说着些谦虚的话:“琴棋书画,略有涉猎罢了。”
殷伯玉想,怪不得三公主说他这样的天才惹人厌。
“殿下,想学么?”裴观文拿着那笛子,在殷伯玉面前把玩晃悠,试图勾起殷伯玉的兴趣。
殷伯玉对这些乐器并不感兴趣。
他心里转了个弯,说:“我想学的话,你要教我么?”
裴观文抚摸着玉笛,笑说:“当然。另外,若是殿下有意,它也赠与殿下......算是,新年礼物。”
新年礼物?
他好像一直承裴观文的好,未曾送过他什么。
“我没有东西回你。”
裴观文不由分说,将笛子塞到了殷伯玉的手中。殷伯玉怕那用玉做的的笛子被摔坏,稳稳的接住了。
“回礼则不必,我没什么缺的。殿下不必多想,只管收礼就是。殿下今日陪我来此处喝酒,已是新年礼物了。”
他说完灿然一笑,倾身过来要教殷伯玉吹笛。指导了几个基础的步骤,关于笛子该如何按,又怎么吹气最为适宜。
他握着殷伯玉的手,一根一根搭在了气孔上。
殷伯玉顺着他的指导,试着吹了吹,发出一阵尖锐的声响,和裴观文吹出来的完全不同。他又试了试,依旧如此,抬眼,就看到那人可恶的微微低着头,掩面偷笑。
殷伯玉恼羞成怒,干脆不按章法的吹,声音更加难听。
裴观文直起腰,擦了擦眼角的不存在的泪,笑着劝阻,“我不笑了,不笑了,殿下且饶过我的耳朵。”
因为醉酒和笑,他的脸颊有淡红,眉眼舒展,一派自成风流的样子。他看起来暂时脱离了先前的惆怅,这让殷伯玉觉得出点糗,被他笑笑也是值得的。
殷伯玉忽然毫无征兆道:“你心情可好些了?”
裴观文笑意未减,眼中却闪过一丝错愕。他眸光飞闪,玩味道:“殿下何出此言,今晚一块与殿下既看了话本,又观飞雪,不开心从何而来?”
说谎。
先前在马车之上,明明心情很差,一个人欲独上高楼,弹琴饮酒,不就是为了排遣忧思?
他不承认,但殷伯玉心中确如明镜一般清晰。
裴观文又教了会他吹笛的技巧,浅浅打了个哈欠,嚷嚷着上一边拿酒去了。走前对殷伯玉说:“殿下再试着吹奏一次,我一会就回来。记得放过你那些仆从的耳朵。”
他调侃完,就带着香风离开了。
裴观文走了,殷伯玉吹着觉得没了意思,兴致登时减少了大半。敷衍的照着记忆中的样子吹了几次。
裴观文一直未回来,殷伯玉不想再等了,打算自己过去找他。看他究竟是被什么牵绊住了。
殷伯玉缓步走近,才发现,雪停了,而他等待的人正坐在椅凳之上,悠闲的倚靠在栏杆旁。
裴观文手搭着栏杆,临高楼,听见了身后有声响,回头,与殷伯玉对视,很快又收回了视线,望向了天空。
“我才叫了阿进去唤殿下过来。看,”他隔着些距离,柔声说:“烟火,开始了......很美吧?”
黑暗的夜空之中是转瞬即逝的烟火。
明灭的亮光和着淡淡的月色,洒在裴观文完美无暇的侧脸之上,让他的眉眼比往日更动人了。
殷伯玉目不转睛的盯着裴观文的侧脸,想,是啊,很美,美到让人移不开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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