徵妃入殿后并不参拜帝后,自顾自走到皇帝下首站定,语声冷淡:“陛下,你既已决意令妾与句梁联姻,那妾自今日起便不再是大越的皇妃,还请陛下给妾另赐座,以免妾一不小心又犯了僭越之罪。”
皇帝心想,到了如今这般田地,你还是如此孤傲不驯,不肯收敛锋芒,这性子若是去了句梁,怕是活不过三日。
不过皇帝很快就敛定情绪,平静地吩咐宫人在客席给徵妃设了一座,正好在元哲位下。
徵贵妃神色淡然地移步落座,目光不经意间从司归尘脸上扫过,顿时神色大变,唇上血色在刹那间褪尽,一双眼眸隐隐约约有晶莹浮动,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纤薄的身躯不停地发抖。
“你是谁?”徵贵妃过了好半天才平复心情,语声涩然地问道。
司归尘怔怔地望着她,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子就是自己的母亲吗?原来自己也是有母亲的人。
厉少陵见他神情恍惚,抬手施了一礼道:“回娘娘,我家主上乃高淄宁王殿下。”
“原来是高淄的王爷,当真是生了一副好样貌。”徵妃定定地看着司归尘,喃喃地道:“我的霄儿若还活着,也应该如你这般大了。”
司归尘心内郁痛,却也只能勉力的维持着镇定,说道:“一副皮囊而已,娘娘谬赞了。”
徵妃极轻极淡的笑了笑,转眸看向元哲,脸上毫不掩饰讥讽之色:“元将军,贵国是没女人了么?竟令将军不顾身份求娶他人妇?”
殿上众人纷纷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徵妃竟在如此重要的场合公然贬损元哲,半点不给句梁使团留颜面。
元哲似乎并不介意,好脾气地笑了笑:“那些女人不过米粒之珠,哪能与日月相比,元某对娘娘早已心生倾慕,只盼此次能得偿所愿,与娘娘共结连理、白首同心。”
徵妃冷冷一哼:“你见都没见过我,倾慕之说从何而来?不过是另有所图罢了。”
徵妃说话夹枪带棒,一句话将元哲怼得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皇帝见元哲下不来台,开口道:“元将军,徵妃素来就是个直性子,对谁都这样,还望将军不要往心里去。”
皇后看着徵妃,眼睛里有森然的寒芒闪过,脸上仍是一副温软娴静的模样:“自罪人李铖伏诛后,贵妃就性情大变,这几年一贯如此,让诸位使臣大人见笑了。
徵妃冷笑着没说话,皇后这些年逮住机会就要咬她一口,这么一挑拨,无疑是告诉皇帝与元哲,她心伤太子身亡,神志都几乎疯魔了。
皇后存心给她难堪,往后留在宫中也罢,和亲句梁也罢,试问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女人心里有另外的人。
徵妃抬目望去,果然触上皇帝冷冷的脸色,她亦回以轻藐一笑,撇过脸去。
一脸我死都不怕,还怕你给我甩脸子的表情。
元哲见她骄傲轻蔑的神色,不禁莞尔一笑,这女人,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司归尘静静地看着徵妃,凄然地想着,背负杀夫灭门之仇的母亲,看似尊荣骄横,其实不过是一个柔弱无助的女子,在这深宫里的二十多年她是如何熬过来的呢,一定很苦很苦吧?
司归尘咽下喉间一缕苦涩,眼睛凝视着帝后,凌厉之色一闪而过,轻淡地道:“提起贵国前罪太子李铖,本王倒想起在高淄听到的一些传言,不知是真是假。”
皇帝轻描淡写地“哦”了声:“不知是何传言,宁王不妨说来听听。”
司归尘缓缓道:“据说那位罪太子与其朋党能悉数伏诛,贵国皇后娘娘与傅盟主功不可没,可本王见皇后娘娘温和娴静,倒不像是杀伐决断的女中豪杰。”
徵妃冷瞥一眼皇后,眉梢微微扬起,冷冷道: “人不可貌相,就如奸恶卑劣之人惯于隐藏面目,叫人掉以轻心,皇后贵为一国之母,自然要以端淑贤德示人,怎能叫人轻易看出她其实是位女中丈夫!”
司归尘一脸恍然大悟,点头道:“原来如此,晚辈受教了。”
他俩一唱一和,倒是配合得很有默契,若非今日是这两母子二十多年来的头一回见面,厉少陵都几乎要以为他们是商量好的挤兑皇后。
皇后脸色难看至极,徵妃指桑骂槐,她一点把柄都抓不着,眼睛就不自觉地朝傅青云看去。
当初构陷杀害太子之时,此人可没少出谋划策,这二十多年朝廷也没亏待他,任凭他在江湖上呼风唤雨,俨然是一方霸主,这会外人都欺负到头上来了,他不得站出来说句话么。
傅青云肚子里暗骂皇后奸诈,把这得罪贵妃的烫手山芋丢给他,可他也没法子不接,只好礼节性地笑了一声说:“徵妃娘娘所言甚是,大奸大恶之人往往以贤良仁德示人,譬如那前罪太子,若不是东窗事发,谁又想得到他是个图谋篡位,欲逼父杀弟的奸恶小人?”
傅青云的话直中徵妃要害,大盛史书上成贤太子卑劣暴虐的污名白纸黑字,民间说书人嘴里的太子也变成了个昏庸无道之人,这比剜她的心还残忍。
徵妃脸色瞬间惨白,心底剧烈的痛楚令她完全失去理智。
她定定地看着傅青云,目光从他身上移向众大臣,最后落在皇帝皇后方向,猛地推开身前桌案,拂袖而起,冷冷哂笑一声道:“真是一群虚伪阴险的小人,你们合谋构陷太子殿下,竟还如此理直气壮,分明是你们逼宫夺位,却为了堵住悠悠众口颠倒是非抹黑太子,当真不要脸至极!”
皇帝铁青一言不发,皇后暗咬着后槽牙,眸色狠厉:“徵妃,你莫要在使臣大人面前失了分寸,若再敢疯言疯语污蔑陛下与众位臣工,休怪本宫不客气!”
司归尘紧抿着唇,直勾勾盯着前方,眼神恶狠狠的跟要吃人一样。
厉少陵从未见到过他这种表情,吓了一跳,把他的手轻轻握在手里,担心地看着他。
司归尘茫茫然中感觉有一只温冷的手伸过来,就像空暗幽冷的地狱里,一盏温暖的灯火。
他惊醒转过头,看见厉少陵着紧的神色,心里莫名悸动一下,不由自主地紧紧反握住厉少陵的手。
沈南泽目光刚好看过来,便看见这一幕,手里的酒杯几乎都要被捏碎。
司归尘从进殿到此刻,眼睛就从未在他身上停留过,即便偶尔两人目光交错,司归尘也淡薄疏离得很。
沈南泽知道,自从五年前那坛毒酒开始,到后来司冲霄听见自己下令截杀他,亲手用剑重伤他,他们师兄弟之间的情分就彻底回不去了。
另一边,徵妃冷睨着皇后,有怨恨的笑意在唇边漾开:“你费尽心机挑拨陛下与太子反目成仇,一次又一次对太子不利,以为旁人不知么?成日装出一副贤后的模样,也不嫌恶心!”
末了还狠狠骂了一句:“毒妇!”
气得皇后一口气差点顺不上来,心道果然是没爹娘教养的贱婢,李铖当年是瞎了眼么,娶这样一个粗鄙无礼的女人做太子妃!
还有皇帝,被她勾得五迷三道,再这么下去大盛都要亡国了,此次一定要想法子把这红颜祸水引到句梁去才行。
“还有你!”徵妃骂完皇后,又指着皇帝,嘴唇微微颤抖,凄凉的泪缓缓滑过眼角:“殿下护着你长大,战场上一次次舍身救你性命,到头来你却狠心杀了他,他是你亲哥哥,你怎么忍心让他死无全尸?你怎么下得了手?”
大殿内雅雀无声,上至王公下至宫婢,人人噤若寒蝉,冷汗直流。
根据他们的经验,这种时候,但凡有丝毫不慎,很有可能就会被暴怒的皇帝当做出气筒拉去杖毙,所以除了两国使臣和冷眼旁观的沈南泽之外,没有人敢大声出气。
皇帝脸色发白,一只手用力扶着御座上的雕龙扶手,几乎将扶手捏断,惭愧和愤怒塞满胸腔,胸口不受控制的起伏着。
徵妃刚一说完好像又想起什么,转过身指着玄净庄主缪如玉,厉声道:“对了,差点忘了你这个卖主求荣的东西,当年妄告东宫陷害殿下,踩着他们的尸骨爬到如今的地位,你可心安?”
缪如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低着头道:“贵妃请慎言,那些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臣一心为朝廷效力,问心无愧。”
有一道寒冷得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缪如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循着那目光望去,正对上宁王清寒的眼睛,却见他神色平和,疏淡地对缪如玉微微一笑。
缪如玉恍恍惚惚回以一笑,满腹疑虑地想着,方才那种跟要杀人一样的视线难道是自己的错觉?
徵妃对缪如玉的言论充耳不闻,想起还没顾得上骂傅青云,就大步走到他身前,俯身逼视他,冷声道:“我那可怜的孩儿,二十年来应当把你这个杀父仇人当做父亲般敬爱吧,你设计杀他的时候,是不是还挺得意?”
傅青云脸色微变,想起那二十年里,司冲霄依偎在他怀里,一声声舐犊情深地唤着‘师父’‘师父’的模样,再狠毒的心肠也不禁微微软了下来。
徵妃将这几年埋藏在心底的怨愤一股脑抛出来,觉得心中十分快意,但快意过后却又觉得人生凄凉,当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茫然伫立在殿中一时不知何去何从。
司归尘情不自禁地站起来,想要走过去牵着母亲的手,离开这尔虞我诈的幽冥地狱。
皇帝遥遥望着徵妃凄惶痴惘的模样,又是怜惜又是恼怒,沉声道:“来人,徵贵妃大病未愈以致神志不清,送回夕月宫好生休养。”
立时有宫人近前,徵妃受惊般用力推开他们,厉声道:“不许碰我!”
那些宫人也不敢强行拖拽她,只得求助似的看着皇帝。
皇帝心知徵妃性子极是刚烈,若是惹怒她指不定干出什么更出格的事来,可外邦使臣都在殿上,他又不想让旁人再看笑话,只好放软声音劝道:“徵儿,你先回宫,有什么怨气我们回去再发,好不好?”
徵妃恨恨地盯着他,却是纹丝不动。
司归尘最终没有走过去,他此刻的身份不是儿子,只是一个使臣,如何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去亲近母亲?
他隔着玉案,温柔劝道:“娘娘,这里无趣得很,晚辈从高淄带来了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待会让宫人送到您宫里解闷,您看可好?”
徵妃怔怔地望着他,似乎从他身上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半晌,她顺从地点了点头,却抬手将发髻上的珠钗以及身上的配饰都摘下来丢在地上,随后又将一身华美的织锦衣裙脱下,仅仅穿着一身雪色的白绫中衣。
微风从殿门外悠悠吹来,掠起她鬓边散落的几缕青丝,拂过她清艳冷丽的眉眼,即使一身素衣,依旧美得惊心动魄。
皇帝愣怔地望着她,不敢移开眼睛,所有的怨与怒在这一刻都化作乌有,他心底里涌起无边的战栗,语声轻到支离破碎:“徵儿,你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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