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目是连绵的群山，一眼望不到尽头，青灰色房屋鳞次栉比，数量又多又密，这里的空气清新养人，充满了大自然的味道。
虽然孟殊闻不到空气，但他能自己脑补出来。
身边的霍老太变成了五十左右的模样，双眼瞳孔变得不再模糊，穿着一身灰白色的长衫，腰间围着一条青花色的半身围裙，整个人依旧很瘦，但是比起在地府的模样，多了许多精气神。
按照霍老太太的要求，回到了伞城最后一年办交流会的那一天，此刻他们三个站在第一排青灰色的房屋前，身后是无边茂密的树林。
“霍老太太，您说的交流会在哪边？”
原本以为霍老太上了年纪，加之这场交流会又是近二十年前了，孟殊预想她会稍微思考思考，没想到霍老太几乎是脱口而出：“据这里三公里路外的广场上。”
“需要我们送您过去么？或者，帮您找交通工具。”凌行舟站在老太太另一边问她。
“不用了，我自己走过去就好了，这一点路，不长。”霍老太拒绝了。
“那就随您，”凌行舟伸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孟殊，“我们两个这幅模样跟着您怕是会吓到旁人，所以我们会隐身，发生任何事您需要我们的帮助，按着耳朵叫我们即可。”
霍老太微微欠身道谢：“好，我知道了，谢谢你们。”
“您客气了。”
凌行舟话音一落的同时甩了甩袖子，刚刚还在霍老太身边的两个身影瞬间消失。
霍老太四处看了看，点点头像是在回应他们的消失，接着转了个方向，抬脚就开始走。
孟殊和凌行舟跟在霍老太身后走着。
还没走几步，孟殊就听见凌行舟喊自己：“小殊。”
“怎么了？”心里装着事的孟殊顿了顿才应道。
“你在想什么？”
凌行舟边说边停下脚步，孟殊也跟着停了下来。
“没想什么。”
“没想什么？那走了这么多路了，你都没喊累？”之前在那个邵一帆的如果世界可是飘都觉着累的，现在居然自己主动走了这么多步，事出反常必有因，凌行舟试探着问，“你是不是，想到院长了？”
孟殊原本垂着眸子没看凌行舟，被他这么一说猜中了心思，孟殊倏然抬起头，那表情像是在问：你怎么知道？
“从霍老太出现开始，你就有些心神不宁，霍老太来到地府的样子和院长很像，我在猜你是不是想到他了？”
孟清桦这个话题在他们两个中间有些尴尬，孟殊其实在尽量避免提起来，毕竟不管怎么说，凌行舟变成如今这副样子和孟清桦有很大的关系。
但是孟清桦的离开让孟殊情绪在翻滚，早些时候被夜游神征调时，这股情绪还没有那么明显，孟殊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怎么跟凌行舟开这个口。
“过去的事情没办法改变，思考太多除了让自己难受没有任何的好处，这话，从前小时候还是你告诉我的呢。”凌行舟双手扶着孟殊的肩膀，“院长对你来说很重要，对他的想念无需考虑任何人，没必要为了我，对他的宣之于口都成了小心翼翼，你知道的，我不想你这样。”
心里的顾虑和考量被凌行舟说了出来，还这样大度地替自己着想，孟殊胸口用过一阵暖流，他低声应了一句好，见凌行舟并没有放开他的意思，就主动往对方怀里蹭了蹭，凌行舟原本扶着他的肩膀因为他的动作顺势变成了环抱，孟殊微微仰起头看着凌行舟：“但有件事情你也得明白，你对我来说，也很重要。”
“我知道。”凌行舟轻轻拍了拍孟殊的后腰，“所以，你是不是在难过？”
“说不难过是骗你的，在地府看着这么多人来来去去，在那里仿佛生死是件很平常的事情，就像只是离开了我的视线而已，可事实是，在人间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了，我以后，再也见不到院长了。”
凌行舟知道孟殊的难过，从孟清桦走后，孟殊就再也没有提过孟清桦，孟殊就是这样的性子，他似乎是永远很外放的性格，只有遇上不开心或者难过的事情才会收敛下情绪压在心里一字不提。
凌行舟拍了拍孟殊的脑袋：“说出来会不会好受一些？”
孟殊望着凌行舟，对方瘦削好看的下颌角近在眼前，让孟殊只觉得更加难受。
怎么可能会好受呢？以后回到人间，不仅见不到院长，我也见不到你了。
孟殊眨了眨眼睛，强迫自己挤了个笑容出来：“当然，说出来好很多了。”
“去看霍老太吧，别耽误了正事。”孟殊赶在凌行舟想说话前，又快速补了一句。
……
霍老太的脚步挺快，不一会儿的时间就到了开交流会的现场。
这个交流会比孟殊想象得更大，整个广场占满了各式各样的油纸伞摊位，有成品有半成品甚至连零碎的制作部件都有，霍老太想必是当地比较有威望的人，她一出现就有很多人朝她涌过来。
朝她涌过来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其中最多的，就是问她油纸伞的手工制作上的细节，伞骨怎样才能做的结实又美观。
“霍姨，能不能教教我这个伞骨的固定方式啊，我每次都在这个步骤失败。”说话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她手里拿着个才做了一半的伞骨，向霍老太请教。
霍老太迟迟没动作，以孟殊和凌行舟的视角望过去，她应该是在犹豫。
“霍老太是不愿意么？”孟殊轻声问凌行舟。
凌行舟把他在霍老太的卷轴里看到的告诉孟殊：
霍老太家的油纸伞工艺是世代相传的，如何将伞骨经过水浸日晒后再做精细处理变得更加实用是霍老太家传的独门手法。
“独门手法？那霍老太太要是告诉别人了，不就相当于把她的绝活外传？”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凌行舟点点头。
所以霍老太从前一次都不参加交流会的原因怕是不止身体不太好这一项，怕是不想自家技术不外传也占了一部分。
比起客观原因的“不能去”，主观原因的“没有去”，似乎后者更加后悔。
霍老太这样的坚持孟殊很理解，毕竟……
孟殊脑子里的毕竟还没毕竟完，就看见霍老太满眼笑意地接过那姑娘手上的伞骨，柔声道：“我给你示范好了。”
许是霍老太从前并没有这样大方地展示过自己的制作过程，所以她一开口，周围的人陆陆续续就围了上来。
霍老太太一双妙手精妙迅速地给周围人展示了一边油纸伞伞骨钻孔、拼架、穿线、串联伞柄伞头的制作过程，尽管小姑娘那把伞骨水浸日晒后的成果并未达到她的标准，换了从前在油纸伞的制作过程只要有一项没达到霍老太的标准她就会果断放弃从头来过，但这回，她并没介意，直接就拿了小姑娘的那把伞骨做示范。
“霍老太少说没碰手工伞也有十年了吧，居然还能做到那么熟练？”孟殊看着这画面感慨道。
“那应该是她刻进骨子里的记忆了。”
凌行舟原本担心孟殊的情绪还受着影响，见他对着霍老太的动作发出一阵阵惊叹以及时间久了又盘腿坐了下来，才在心里松了口气，也挪了一步，站到他的旁边。
交流会是从早上开始，一直到太阳落山，霍老太的手上活都没停下来过，她周围的人也没少过，还有不少人拿着手机记录下来霍老太制作油纸伞的过程。
这座城市的白日很长，天空湛蓝清澈，漂浮着一片片洁白细腻的云朵，宁静又祥和，透着一股治愈安逸的气息。
孟殊感觉这一天过了很久很久，直到天际自远向近地慢慢泛青，地面上都点起了一盏盏灯，但交流会并没有结束，人也没有少，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在星星灯火之中，没有多大的场面，也没有高声的呼喝，自然的烟火气环绕着整个广场，这便是霍老太口中的繁荣。
孟殊安静地坐着，时不时跟凌行舟说两句话，不知过了多久，听见霍老太叫他们两个的声音：“两位孟婆大人，我们回去吧。”
孟殊一下子站起来，疑问道：“就这样走了？”
“嗯，本来只是想来看一眼，多待了一整天，我已经很满足了，我该走了。”霍老太这一天脸上都带着温和的笑意，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里的喜悦和满足都快溢出来了。
霍老太言词诚恳，孟殊也就不再多说，凌行舟更是直接拿出孟婆令牌，召出黑色走廊，将霍老太太送回了地府。
五十岁的霍老太瞬间又变成了七十岁的模样，只是和她刚开始的那种颓然无力不同，此刻的霍老太放松坦然。
地府的孟婆汤依旧热气腾腾，孟殊刚要把它递到霍老太手上，霍老太突然问：“两位孟婆大人，听说未经过轮回之人可以托梦，这是不是真的？”
凌行舟回答她：“确有此事，霍老太您想做什么？”
“想把我们家的手工油纸伞制作方式托梦给我的儿子，让他有机会，把这个方法送给赏识它的人。”霍老太说，“我儿子不喜欢做手工，他从前就劝过我，让我把制作方法宣传出去，我当时拒绝了他。”
孟殊提起语调问：“这可是您家独有的制作方法，您舍得就这样外传了？”
“年轻的时候总想着自己家的独门技术不可外传，否则我能做的东西别人也能做，就不是所谓的独一无二了，现在突然想通了，一门手艺的存在从来不是为了彰显某个家族的荣耀，而是让它的存在被世人知晓，将手艺传承下去，才能发挥它最大的价值。”霍老太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郑重而坚定。
孟殊还想说话，被凌行舟轻拍了下后脖颈阻止。
托梦的方式很简单，霍老太告知凌行舟她想去找的人所在的地方就行，鬼魂在阳间不能待太久，晃眼的功夫，甚至孟殊还没来得及跟凌行舟感叹些什么，霍老太就回来了。
她再次接过孟殊手里的孟婆汤一饮而尽，步调已经没有来的时候那般沉重了，她视力有障碍识别不清孟殊和凌行舟的方向，凭着自己的感觉朝他们两个招了招手，又一次跟他们道谢：“这一趟很感谢你们，替我圆梦。”
霍老太走出好远，孟殊手腕上的珠子才又亮了一颗。
这是孟殊来地府之后经历得最快的一个如果世界，却也是唯一一个，了却鬼魂心愿的如果世界。
他来地府的时间不算长，却也见证了好多鬼魂的生前，为人时的多种多样。
人是很复杂的生物，各式各样各有不同，善良有之，邪恶有之，执拗有之，豁达有之，正是如此，才组成了这形形色色的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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