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金魌阎罗

她话里似有深意,可惜谢渝没有更多的思考时间。

“要上台阶了,渝堂弟。”

她的声音很轻,拂过谢渝的心弦竟引得阵阵颤动。

不错,他似乎也曾在哪里见过她!

掺杂着血腥气息的月降香,清冷微甜中藏着一丝凛冽,仿佛生锈的铁勺里盛着的一块儿蜂蜜冰糕,香醇诱人。

“方才多些殿下。渝……行走多有不便……”谢渝想要抽身,只怕那看似色泽剔透的冰糕上涂抹的并非是蜂蜜,而是要人命的毒药。

谢眇却攥紧他的手,将他拉回了自己身边,“渝堂弟不必担心,只要你不乱动,孤不会让你摔着。”

她语气很淡,却不容置喙。

风摇和雨歇想要上前搀扶谢渝,被她身后的侍卫拦下。

谢渝怔愣了一瞬,身边人已牵着他的手向前,“抬脚,离地六寸,向前二尺。”

他依言照做,第一步难免拿不准距离,步子迈的大了些,脚尖踢到第二级台阶上,险些一个趔趄,松环在他腰间的手臂霎时间收紧,待他调整好步伐,复又放松,只是虚虚地贴着衣袍。

阶面的高度、宽度并非一成不变的,谢眇依着他的步伐,每当距离稍有变化,都能准确地给出下一步的指令。

谢眇的声音很轻,只落在他耳边,被侍卫们挡着落后五步之外的风摇和雨歇根本听不见,在他们眼里看来,小王爷简直像复明了一样,每一步都走的准确无误。

当谢渝渐渐适应后,谢眇加快了脚步。在她的指引之下,谢渝走的越来越稳,竟比从前两个人搀扶着他磕磕绊绊地上台阶还要来的快。

他平日里出行,多半由轿辇伺候,因此于常人而言轻松便能登上的几百级台阶对谢渝来讲,宛如没有尽头的天梯。

他走到一半,呼吸便渐渐重了,额头也沁出一层薄汗,心底却说不出的畅快,甚至推开了谢眇的手。

这一刻,仿佛他不再需要倚靠任何人的手,也能走好自己的路。

谢眇没有勉强,甚至悄然放下了环在他腰间的手,仍为他指点着距离,“还剩十几级,就快到了。”

彼此并肩,拾阶而上。眼看只剩最后一阶,谢眇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缓缓吐出几个字,“高五寸,前二尺半。”

即将登顶的欣喜几乎将谢渝冲昏了头,他真希望母妃此刻在这里,看到这一切!即便没有任何人搀扶,他也可以顺利地登上坎坷的台阶,他不要永远当众人眼里不能自理的可怜虫!

谢渝不疑有他,一脚踏出,却踩了个空。

不——这怎么可能?

仰头坠落的瞬间,恐惧如潮水般席卷,惊叫声卡在了喉间,谢渝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的手在空中胡乱地挥舞着,企图抓到些什么,却只有风从指缝间溜走。

“小王爷!!!”他听见风摇和雨歇撕心裂肺的叫声。

还有一丝很低的笑,从头顶飘落。是襄王,她是故意的!

等等,这个笑声似曾相识……

在他将要完全踩空的前一瞬间,忽然有什么软绵绵的东西缠住了他的左手腕,将他拉了回来。

谢渝来不及庆幸,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贴着耳朵灌了进来,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凝结。

“白袍,我又救了你一命,要还的。”

是他!金魌阎罗!那个额尔古麾下赫赫有名的杀神!因每逢出征,必带着一张金铜鬼面而得名。

不,怎么会是他?!金魌明明满口北凌乡音,声音低沉暗哑……原来一切只是他的伪装?

他认出自己了?!难道——

谢渝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束眼的缎带果然不见了!

谢眇站在高他一级的台阶上,廊檐上高悬的明月洒落清辉,点亮了匍匐在她肩头的螭龙眼睛,也毫无保留地照亮了谢渝。

他的皮肤是泛着病色的惨白,金棕色的瞳仁似乎蒙上了一层灰,毫无神采。

若非亲眼所见,谁会相信这样脆弱的、几乎不能自理的一个人,竟是枫霜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白袍神使呢?

谢眇上一次看见这张脸是在三年前阿斯干河下游的战场上。

那是凌国与枫霜部的战争,草原上两大雄主之间的较量。可谁又能想到,主导战局重要人物——金魌阎罗、白袍神使,竟都是尧国的谢氏子孙呢?

“渝堂弟是在找这个么?”她晃了晃手腕,缎带拂过谢渝的脸颊,在他快要抓住的一刹那又迅速抽离。

谢渝抓了个空,正要放下手,缎带复又锲而不舍地缠了上来,缓缓拂过他的耳廓、眉梢、眼睛,却总在他指尖触及的一瞬溜走。

如此恶劣的游戏,倒十分像金魌的性子。

在阿斯干河之战中,凌国大军攻破枫霜部最后一道防线时,他在心腹的互送下火速撤退,金魌率领轻骑在此埋伏,分明能一举捉下他们,却偏偏玩起了欲擒故纵。

好几次,他们的队伍都顺利地突出重围,可潜逃不过几里地,又被追上。

人人都说金魌是草原上威猛的雄狮,是继承了乌鲁图意志的传人。可谢渝认为他更像是一只潜藏在密林最深处的猎豹,幽幽兽瞳紧盯着敌人不放。

它会寻找合适的时机蹿出来咬你一口,然后很快又遁回阴影里,耐心地等待下一个机会,如此往复,直到猎物被耗尽心血,奄奄一息,它才会发动致命一击。

这是从乌鲁图身上很难一见的谨慎。蛮王乌鲁图,额尔古麾下第一战将,他是无往不胜的。铁甲所向,尽皆披靡,比起兵法阵计,他更喜欢凭借绝对的实力碾压敌人。

野兽般的正面扑杀,千里血染铺就了乌鲁图的封神之路。可惜这样一位卓绝的英雄没能血洒疆场,而是潦草地死于疫灾,这是后世为他所做的挽歌里最不愿提及的痛。

“小王爷,你没事儿吧?”风摇扑了上来,扶着他的肩膀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急得快哭了,“您可不能再任性不让人扶着了,真真是吓死人了!这么高摔下去可哪儿还有命活着啊?若是夫人知道了定要扒了咱们的皮!”

“好了,我没事。刚刚只是个意外,回去后不许多嘴。退下!”谢渝拂开风摇的手,向前摊开手掌,“殿下,可否还给我?”

风摇还要说什么,被雨歇拉到了一边。

“明明是很漂亮的眼睛,为何要遮起来?”

金魌抓到他的那一日,掀开他遮脸的兜帽,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分明是很漂亮的一张脸,为何要遮起来?”

睫毛忽地一颤,微微发痒,谢渝的眼前隐约被一团暖红色的光芒所覆盖,那是谢眇的指尖,带着惊人的热度掠过他的眼尾,烫出一抹花开般的艳色。

其实他并非完全失明,仍能窥见天地间的几丝微光,可惜是极其微弱的、模糊的,仿佛一片混沌。只有凑得极近,几乎贴着睫毛,才能隐约看清眼前的事物。

四下无人的时候他曾紧贴着棱镜,试图看清自己的脸,却被镜子里倒映的那只眼睛吓得冷汗涔涔,失手打碎了镜子。

他的眼睛原本是深棕色的,可如瞳孔中央却变成了金色!无数条金色的细丝从中央向四周扩散,渐渐变淡,直至隐没于一片雾白之间。

难怪府上的小侍女在他面前回话的时候总忍不住发抖。

他没有死在毒蛇口下,却被它所同化,一点点变成了它。如此狼狈,不堪入目!

“殿下……”谢渝连声音都在发颤,下意识想要后退,却忘了身后便是百级高台。

“别动。孤说过,只要你不乱动,孤就不会让你摔着。”谢眇却不容他退,两只手捏着缎带两端,贴着他的鬓角穿至脑后,系上一个结。

她好似一团火,连吐息也是热的,月降香的气息已浓郁得仿佛雾气般将他包围,隐隐香得甜腻。谢渝知道,她离自己很近,近得能将呓语般的声音尽收耳底,“为何救我?”

谢眇知道他问的是战场上那次。白袍神使成名在她之前,他的出现一度使枫霜部落势如破竹地吞并了西北五部,成为草原上除凌国之外的另一支强大力量。

他身着白袍,头戴兜帽,传闻连枫霜部的首领维多也不曾见过他的真容。他很少出现在人前,前方的军令交由他的侍从送入帐内,而后再由侍从传出,除了维多,没人能出入他的营帐。

他神秘而强大,仿佛无所不知的神祇,每一道密令都如神喻般显化,从未有败——在遇见金魌之前。

谢眇终止了他的神话,生擒了白袍神使。杀了他,枫霜部将再也不能对凌国构成任何威胁,是头功一件,或者拿他和枫霜部谈判,她必将获得优渥的报酬,聪明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可她偏偏放了他。

“我上战场不为战功,也不是为了杀人。”

“更不会将刀刃对准尧国子民。”

忽然,一曲殿前欢响彻宫室,接天的高台上靡靡之音缓缓盘旋,直上云霄。

玉箫金管,声声若催。

“哎呀,看来宫宴已经开始,孤就先行一步了。”谢眇转身的瞬间,眼角余光扫过风摇和雨歇,意味深长的一笑,“千万扶好你家王爷,别让他不仔细,再摔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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