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开宴

含章宫里开宴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弥漫的酒香便已有些醉人了。

大殿的角落里陈设着四樽半人高的金釜,里面盛着的冰块堆成了一座小山丘,层层白雾如山岚般萦绕。

两侧分设着二十八张紫檀木小几,小几中央摆着红地黄彩葫芦瓶,高曰三寸,玉润滚圆,形态可鞠,里面亦装满了碎冰。

一支浸透薄荷香油的的长芯从瓶口处伸了出来,绿油油、水嫩嫩,宛若刚冒头的春芽,缓缓吐露出一丝丝冰凉的水汽。

薄荷香随之扩散开来,浓淡得宜。

谢眇未使内监通传,寻了个皇帝和太后说话的空隙摸进殿,径自坐到了谢绍身边。

谢绍知是她来,只将案上的一盏酥酪推过去,“你迟了。”

“有点事耽搁了。”谢眇拿着梅花形的小瓷勺,慢悠悠地舀起最软嫩的酥酪心。

恰在此时,听得官宦宣道:“高平郡王到——”

满殿的目光一齐望向门口,只有谢绍看向了她,“忙着牵小瞎子上台阶?从前竟不知道殿下有如此慈悲心肠。”

难得从他口中听到这样鄙夷粗陋之语!要知道容安王可是公认的渊清玉絜,神仙一般的人品,便是连弹劾大臣的时候用的都是一篇篇辞藻秀雅的骈文,口吐锦绣文章、珠玑之言。

“咳咳咳……”谢眇刚把一勺酥酪送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品尝,滑溜溜的一团便猛然滑到了喉间,呛得她咳弯了腰。

好在此时众人的目光完全被谢渝所吸引,没人注意到襄王殿下狼狈地灌下了一口酒。

丝竹声渐渐低了下去,谢渝在风摇、雨歇二人的簇拥之下缓缓走到殿前,撩袍跪下,“臣谢渝,参加陛下、皇祖母。”

皇帝挥手道:“免了。”

郑太后正值六九的年纪,却丝毫不显疲态,满头乌发蓬松如萱草,一袭绛红色华服更衬得丰姿雍容。

她是个厉害的女人,接连历经了儿子被废、丈夫暴毙两桩大难,她却并未如太子妃那样被打倒,反而笑着扶持庶子谢晟坐稳了皇帝宝座。

这些年,母慈子孝的戏码演的太逼真,几乎叫人忘了当初正是她虐杀了谢晟的生母胡美人。

从祁国公嫡女到皇后、太后,郑氏这一生就如天上月,从未跌下过高台,看惯了生杀予夺,也使尽了谋算心机。吴氏在她面前就如初生的稚儿,这些年内庭诸务看似尽由吴氏代掌,但真要遇上大事,她不点头,没人敢擅自做主。便连晋、楚二王的婚事也是由她相看过,新婚前,将两位准王妃留在身边教养了月余。

便是这样一个女人,见到阔别十年的孙子,也忍不住红了眼眶,“渝儿……好孩子!过来,快过来,让皇祖母好好看看你!”

太后身边的周姑姑忙上前将他扶起,低声道:“小王爷随我来,仔细脚下。”

短短三级台阶,即便有周氏扶着,谢渝却仍如履薄冰。及至站定,周氏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已经到了,这才退回太后身侧。

“孙儿恭祝皇祖母欣看三春秀,咸进万年觞,华茂荣昌,尊寿无疆。”

谢渝待要跪下,已被郑太后拉着手,一把搂进了怀里,从头到脚仔细看了几回,止不住地心疼。

“好孩子,怎么瘦了这样多?身上也太素了些,不见金不见玉的,哪里像个王孙的样子!你母妃怎么照料你的?伺候的人忒不仔细!你是凤子龙孙,身份贵重,怎能由得他们轻贱?”

轻贱,谢渝原是最听不得这两个字,然而郑氏身上散发的全然是一派母性的温柔,柔柔地抚平了他浑身的倒刺。

上次被人这样抱着是什么时候?是他身中蛇毒,来京求医的路上。与天争命,不分昼夜的赶路,他只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渐渐地分不清白天与黑夜。那时,母妃也是这样把他抱在怀里。

可后来,她再也未曾这样抱过他。

“你虽姓谢,却没有其余谢氏皇子皇孙那样好的命!你生父在宝达寺里关了几十年,早就疯魔了,人不人鬼不鬼,只剩一具空架子,眼看是指望不上了。亏得还有太后在,好歹是保下了你郡王的名头,可郑氏在醮州毫无根基,说到底能不能活下去,还得看你自己!”

“如今你又坏了一双眼睛,非得比旁人再努力一千倍、一万倍不可,否则如何压得住醮州这群地头蛇?一旦失了威势,咱们孤儿寡母,到时候只能任人欺凌。渝儿,你是母亲全部的指望了!”

戒尺落下,火舌舔过一般的灼痛。而母妃语气中的怨恨、绝望,毒蛇般将他紧紧缠绕,几乎令他喘不上气。

这样的话,谢渝听了整整十年。

忽然,颈侧一片温凉,咸涩的气息涌动至鼻尖,蓦然压下了他心头纷繁的思绪,郑氏的絮叨犹在耳畔。

“醮州哪里是正经住人的地方?夏日里热得跟火炉似的,一到冬日又冷成了冰窖子,可怜你这身骨如何受得住啊!”

谢渝摸索着捧起郑氏的脸,替她擦去泪痕,低声道:“皇祖母不要替渝儿伤心,渝儿这些年过得很好。玉石翡翠、金银玛瑙是好,只戴在我身上未免浪费,一来磕着碰着了反而容易伤到自己,二来醮州附近时有山匪出没,为这一路安生之计,还是低调些好。”

“打扮得再华贵,也不过是供旁人议论,我自己也看不见好坏。删繁就简,至少还落个轻松自在。”

他自嘲一笑,郑氏见了心如刀绞,搂着他可怜长、苦命短的,声愈高了些,“可恨你父亲是个不争气的混蛋!他倒是看破红尘,一心剃度做了和尚,只把什么皈依自在的鬼话挂在嘴边!谁还可怜你们孤儿寡母呢?”

谢渝的生父,郑氏的亲儿子——先废太子谢烆,是尧国上下不成文的禁忌,谁也不敢当着皇帝的面提及这个人。

郑太后借着寿宴,先是召谢渝回京,如今又堂而皇之提起这个早就尘封在历史角落里无人问津的废太子,是何用意?

郑氏余光觑了皇帝一眼,只见他闭着眼,嘴皮微动,一副念经念到神游太虚的模样,不由气结,合着刚刚她演的这么起劲,纯属对牛弹琴?

“咳咳……”郑氏清了清嗓子,就要喊他。

方才还交头接耳、推杯换盏的的众人无不默契地放下了酒盏。

唯有谢眇拿起果子擦了擦,啃了一大口。嚯,吃着冰镇果子看戏,人间极乐啊!

熟料这梨子脆生,“喀嚓”一声响彻了整个大殿。

嚯,是个好梨!清甜的汁水瞬间盈满了唇齿,谢眇满足地眯起眼,方才在殿外和谢渝周旋,她一早就口渴了。

嗯?怎么都看过了??上面那么大一出好戏不看,看我做什么?

谢眇转过脸,嚼着果肉问道:“孤脸上沾东西了?”

谢绍摇头,“未曾。”湛蓝的眸子一掀,谢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自郑氏抱着谢渝哭成一团以来便趺坐着眼念经的皇帝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不怒自威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谢眇经他一盯,撇了撇嘴,手中剩下的半个梨子瞬间不香了。

不就是声音大了些么,大不了一会儿啃梨的时候轻点呗。尧国人什么都好,就是将礼数看得忒重了些,皇室尤甚,在他们看来吃东西时发出声响是极为不雅的。

唉,还是在凌国过得自在。

“什么时候偷溜进来的?本就来的迟了,还不快上前向你皇祖母祝寿,真是越发没规矩了。”

语气很淡,算不上苛责。

谢眇借坡下驴,把梨往盘子里一扔,接过谢绍递来的帕子擦净了手,上前施了一礼,“孙儿恭祝皇祖母芳龄永继,寿与天齐。这是孙儿的一点心意,聊表孝心。”

她挥了挥手,小太监呈上一方拳头大的玉石,看上去除了通体雪白,别无长处。

不说与晋王进献的三尺高的金弥勒、楚王进献的南山八仙贺寿图没法比,单论心意,这顽石甚至未经打磨,就这样直愣愣地送了上来,便连十三皇子谢临流亲手誊抄的经书都及不上分毫。

郑氏看着这张和谢眇极为相似的脸,怒从心来,她从来讨厌谢眇,连带着对谢临云自然也没有好脸色,只不过在皇帝面前多少要装出几分祖母的气度罢了。

可他倒好,不仅姗姗来迟,打断了她的话不说,还送上一块儿破石头给她当贺礼?敷衍、大不敬!

谢渝只觉腕上蓦然一紧,继而是纤长的指甲嵌入肉里,陡生疑惑,不知襄王究竟进献何物,竟引得太后如此生气?

看着太后泛青的脸色,坐在下首的谢临祯忍不住蔑笑道:“这块破石头难不成也是哪位仙家托梦给你赐下的法宝?”

“当然不是。”谢眇矢口否认,故作惊讶,“三哥真会说笑,仙缘岂是儿戏,仙家法宝又岂如寻常俗物,只要有钱便能买到?”

“这石头虽非仙家宝贝,但也是集天地精华之物。臣弟心想啊,皇祖母什么宝贝没见过,那些金啊玉啊的雕得再栩栩如生,只怕也难入她老人家法眼,唯有出奇招,愿博她老人家一笑了。”

这是说他送的俗了,甭管塑成的弥勒再如何仪态天成、神情生动,说到底,不就是一块沉甸甸的金子么。

好生生一张红润的小嘴,偏跟刀剑似的的戳人肺管子,不就是一块破石头么?还能编出什么花来?谢临祯气得咬牙,吴贵妃吃一堑长一智,及时拉下了儿子,示意他静观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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