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太后穿着华丽威严的宫装,在宫女的搀扶下坐在了锦绣屏风的后面。
金红色的锦缎裙装在画着仕女图的屏风后隐约可见,十几位侍女雁翅排开。
存玉听到太后悠悠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呀,哀家一时忘了时辰,萧阁老怎么还在这跪着呢,真是委屈萧阁老了。”
“梨香,还不快下去扶阁老起来,真是失礼了,可别让萧阁老以为我们这寿康宫是什么龙潭虎穴。”
梨香应诺就要来扶存玉。
存玉避开她,平静地抬眼:“微臣岂敢劳烦梨香姑姑。”
她自己站起来向一旁的座位走去,跪了太长时间的双腿僵硬无比,她在起身时晃了一下,又很快稳住身形。
太后隔着屏风看得分明,满意地笑笑。
坐在殿里一侧的檀木交椅上,腿上的疼痛让存玉没有心思和太后虚与委蛇,她直接道出目的:“臣前两日机缘巧合得了一个奇珍,觉得与太后娘娘甚是相配,因此斗胆来进献给娘娘。”
她从袖子里取出一封折子,梨香拿到手里绕过屏风交给太后。
太后啜了口热茶,这萧存玉费尽周折地来见她难道就是为了递个折子,她不以为然地接过来,懒懒的抬眼去看。只怕又是有什么计谋吧。
翻开折子,第一页上墨黑的三个大字径直映入她的眼帘,铁画银钩的行楷写成“灵岩寺”三字。
太后脸色一变,猛的合上折子。
侍奉的梨香吓了一跳,娘娘这是怎么了?
安静的殿里,太后攥紧了手里的折子,刚刚涂好的蔻丹戳在雪白的纸上,手背上爆出青筋。
灵岩寺,那是她三十年前修行的地方,为什么他会知道。
太后心里惊疑不定,方才的泰然自若和居高临下荡然无存,明明知晓此事的人都被灭口了,灵岩寺也已经消失了
这个人,他是从哪里知道的。
太后摸不准他到底知道多少内情,或者只是在诈自己,因而一时不敢贸然说话。
她的脸色因此狰狞了起来。
梨香被太后的脸色吓了一跳。
过了会儿,太后稳住心神,冷眼看下方的人,不管他是不是真的知道,既然来找她了,就是还不想和她撕破脸面。
“萧阁老这折子上的话是何意,哀家竟不知道了。”
存玉敛目笑笑:“娘娘心知肚明。”
太后又问:“哀家最不喜欢听臣子打哑谜。”
存玉知道灵岩寺三个字还是不够,思绪在脑海里转了个弯。
“臣最近听了一个秘闻,据说宋家当年好像不止一个女儿。”
“不知娘娘知不知道?”
梨香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什么秘闻,什么女儿,娘娘和萧阁老在说什么?
太后心里翻江倒海,他竟然真的知道,她将折子放下,转而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掩饰自己颤抖的手:“梨香,带着所有人退下。”
梨香应诺,领着殿里的宫女太监安静地次第退下。
等到大殿里只有她二人时,太后凌厉的目光射出去,语气冷峻:“是谁告诉你的?”
为人替身那七年,是她最不堪的过去,是她华丽羽衣下死死藏住的破疮烂疤。
她平生最恨别人提及此事,当她得势后有能力时,就第一时间将知道此事的所有人都杀死了,甚至包括自己的师姐妹。
太后眼神狠厉,这么多年都没人敢说的事情,这个小子竟敢当着自己的面揭开。
存玉感觉到太后的眼刀落在自己身上,她不以为然,还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惊讶地开口:“原来是真的呀。”
“娘娘果真深藏不露。”
太后被气得不轻,她怒火中烧,反而笑了出来:“萧阁老,你到底想做什么?”
“今日来此,绝不只是为了羞辱我吧。”
存玉浅笑:“娘娘误会微臣了,臣微薄之身,岂敢羞辱娘娘。”
“今日觐见不过是因为耳闻一些和娘娘有关的流言,臣摸不透真假,因而来禀告娘娘罢了。”
“毕竟流言真真假假,虽说只是见不了血的口中言,但若放任不管,实在有损娘娘清名。”
“长安城里最近流言很多,为娘娘考虑,臣私以为,这种东西还是越少越好,因此才会有今日觐见一事。”
太后此时再愤怒,也听得出来他在暗指京中流传的皇帝不孝的言论。
他竟敢威胁自己,太后克制住想将茶盏扔出去的冲动,咬牙柔声说:“萧阁老一片好心,竟是哀家错怪阁老了。”
“阁老也说了是流言,那想必终有澄清的一天,阁老不必太过烦恼。”
存玉得了准话,站起身行礼:“娘娘英明,这样臣就放心了。”
“阁老好走。”
“臣谢过娘娘。”
刚走出大殿,还未离远,存玉就听到背后传来茶盏摔碎的声音。
空荡的大殿里,太后看着萧存玉远去的背影,咬牙切齿:“杂种。”
梨香听到杯子摔碎的声音,从外面进来就听到太后娘娘这句辱骂,脸一白。
太后看着桌上的折子,一把扫落,怒声说:“拿去烧掉。”
梨香应声,就要取来,太后又突然制止她:“算了,你去拿个火盆来,哀家亲自烧掉这个晦气东西。”
“奴婢遵命。”
太后眼里映出自己指甲上鲜艳的红,她握紧自己的手。
——萧存玉,你很好。
跪了一个多时辰,存玉双腿直发软,膝盖处火辣辣的痛,她回头看看身后的寿康宫。
遗诏再好用,也不应该现在拿出来。
在这种流言喧嚣于尘的时候,公布先帝的遗诏,不但不能洗刷陛下不孝的恶名,还会让陛下永远背上逼死生身母亲的罪名。
于是,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太后自己主动出来为皇帝澄清,只要她愿意和皇帝扮演母慈子孝的戏码,那些传言在民间自然会变成没人相信的假话。
同时,让太后知道她的秘密已经被知道也会让她以后投鼠忌器。而那张遗诏,就会成为一柄可以一击毙命的剑,永远悬在太后头上。
真是个一本万利的买卖,只是可怜了她的膝盖。
存玉叹了口气,慢腾腾地往宫外走。
永定门外就停着知云的马车,她现在正在车上看着账本。
几日前,望陵塔的修建便已经开始了,她的人和工部的人一起开工。
望陵塔的修建很顺利,只是那四座七重佛塔的材料中有需要一种极罕见的红玛瑙,京中没有找到合适的,只怕必须得派人去西北红玛瑙的产地找寻。
这些材料都得趁早预备好,不然等到入冬各地下了雪,官道一阻塞,在外行走的商人回不来,到时候任凭西北的玛瑙有多好也是不中的。
知云现在手里倒有略次一等的锦红玛瑙,只是效果肯定不及上好的红玛瑙。
知云边回忆西北有谁家在做玛瑙生意,边翻过一页账册看下去,忽然听到车外熟悉的脚步声慢慢靠近,于是放了账本,掀开帘子向外看。
“存——”
“你的腿怎么了?”她视线移到存玉微微踉跄的步子上,钻出马车扶她进来,“是磕碰了还是崴了,快进去先坐着。”
存玉听话地坐下,向她解释:“是太后故意磋磨我,罚我在殿里跪着等她。”
知云挽起她的下裳,膝盖上青青红红的淤青十分明显,她心疼地拿出车厢里的药涂上。
“这得多疼啊,太后也太刻薄了。”
凉丝丝的药缓解了膝盖上炙热的痛,存玉舒服地向后仰倒在迎枕上,不甚在乎地说:
“不过跪一会儿,她现在也只能做到这种事情了。”
说着说着,存玉还笑了出来,对于太后这样高傲的人来说,发怒本来就是无能无力的表现,她越生气,越无力,越能证明她其实已经看到自己的末路了,只是还不肯认命而已。
知云轻轻给她涂药,白她一眼:“有什么好开心的,伤在膝盖上,你之后半月都别想好好走路了。”
存玉抿嘴看着她浅笑。
太后大概非常害怕捏着她死穴的存玉,回应的速度很快。
第二天早上,宫里就传出了太后娘娘给先帝和陛下祈福用指尖血抄写了整册《心经》供奉在佛前,并且由于太过劳累晕了过去。
殿里宫女急急找来太医看诊时,太后才悠悠转醒,并且对着众人剖白道:“我情愿堕入阿鼻地狱,只愿吾夫安息,吾儿康泰,天下平顺无恙。”
赶来的皇帝听到太后真诚的话语,当场跪在太后塌前泣如雨下,寿康宫里母子一片和乐。
同时民间不知从哪里开始,渐渐有人盛传起皇帝对太后的孝心来。
仿佛一天之间,关于皇帝不孝的谣言不攻自破。
......至少明面上是这样的。
皇陵那边,望陵塔的修葺日以继夜地进行着。
半个月过去,现在已经十一月底了,为了在明年正月祭祖前修好望陵塔,工部基本没什么休息的时候。
知云也忙,各种原料都要找人买,其中不乏在天南海北的客商,为了早日准备好所有的材料,知云只能抓紧时间和各路商人协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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