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屿站在书房门口，仿佛被钉在了原地，看到迟夏的肩膀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颤抖，像风中残蝶的单薄翅膀。那只悬在半空、终究未能落下的画笔，凝固成一个无比绝望的姿态。
空气中弥漫着颜料干涸后的淡淡气味，混杂着迟夏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啜泣声。
迟夏颤抖的肩膀渐渐平息，将那支始终未能落下的画笔被缓缓放下，用袖子胡乱地擦去脸上的泪痕，重新变回那个安静的、仿佛无波无澜的迟夏。
就在迟夏摸索着，准备将白布重新盖回画架时，江屿终于动了。他故意放重了脚步，走了进去。
迟夏的动作一顿，敏锐地“望”向门口。
“吵到你了？”江屿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带着点漫不经心，但他的目光却落在迟夏微红的眼眶和那幅未完成的画上。
“……没有。”迟夏低声回答，手下意识地将画笔藏到身后，像之前藏母亲的相框一样。
江屿没有戳破，他的视线在那幅色彩明丽却突兀地停滞的画作上停留。蔚蓝的海，翠绿的岛，金色的沙滩，温暖的天空……这一切与他认知中迟夏那片永恒的黑暗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这画……”江屿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缓和，“还没画完？”
迟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没想到江屿会问这个。他沉默了片刻，才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
“是我妈妈画的。”他补充道，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还有……我。”
江屿有些意外。他走近了些，更能清晰地看到画布的细节。那温柔细腻的笔触，显然是属于一位成熟画者的，而某些地方的用色和大胆的涂抹，又带着点稚拙的生气。
“画的是什么地方？”江屿问。他不太懂艺术，只觉得这画看着让人心里莫名地安静下来。
“……一座岛。”迟夏的声音很轻，带着回忆的悠远，“我妈妈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她说……那里的海很蓝，天很高，有一位老画家告诉她，画画是为了留存世间的美好。”
他的指尖缓缓抬起，凭着记忆，虚虚地指向画布上那片未完成的天空：“这里……本来应该画上晚霞，橘红色的，像火一样，但又很温柔……”
江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只有画布原始的浅色底子。他看着迟夏空洞却仿佛映着某种光亮的眼睛，听着他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语气描述着一种他永远无法亲眼所见的色彩，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有点酸。
他忽然想起白天在花鸟集市，自己那些贫乏而生硬的描述。与迟夏此刻用语言描绘出的绚烂景象相比，他那点描述简直苍白得可笑。
“你……”江屿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声音有些干涩，“记得很清楚。”
迟夏微微垂下眼睫，遮住了空洞的眼底：“有些东西，看不见了，反而……记得更清楚。”
比如母亲的歌声，比如茉莉花的味道，比如这片他从未亲眼见过，却在他心中无比清晰的、属于母亲的岛屿。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阵沉默。但这沉默不再冰冷，也不再尴尬，而是流淌着一种共享着某种秘密般的、微妙的宁静。
“以后……”江屿忽然开口，打破了寂静，他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你要是还想‘看’什么，告诉我。”
迟夏猛地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错愕。江屿似乎也有些别扭，他移开视线，看向那幅画，语气恢复了点平时的生硬：“我虽然描述得不好，但……总比你一个人瞎想强。”
这话听起来依旧不算动听，甚至带着点他特有的粗鲁。但迟夏却从中捕捉到了一丝笨拙的、试图靠近的意愿。就像他之前递过来的那罐温牛奶，就像他夜复一夜沉默的接送。
“……好。”迟夏轻声应道，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很快又抿平。
江屿看着他那细微的表情变化，心里那点莫名的堵塞感，似乎松动了一些。他将目光重新落回那幅未完成的岛屿上。
“这画，”他看着那片留白，像是在做一个承诺，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总有一天，会画完的。”
迟夏没有问他，一个盲人要如何画完一幅画。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感受着身旁少年身上传来的、坚定而温热的气息。
仿佛那片荒芜了许久的悲伤之海，终于迎来了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岛屿，在黑暗中，投下了一道模糊却坚实的轮廓。
那天晚上，家里的气氛格外安静。李舒颖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将晚饭做得比平时更丰盛了些。
江屿注意到，迟夏吃得比往常更少，动作也更加沉默。饭后，江屿没有立刻回房，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出门。
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支画架旁边的画笔，目光时不时地飘向迟夏紧闭的房门。
他心里堵得慌。那个平常看起来清冷倔强，甚至有些不知好歹的迟夏，内心却是如此的悲戚。
夜深了，江屿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窗外月色清冷，他眼前反复浮现的，是迟夏悬笔不落时颤抖的手和躲在角落里偷偷哭泣时落寞的背影。
那座未完成的岛屿，那个在黑暗中无声哭泣的少年……这些画面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黑暗中，他仿佛能听到隔壁房间对方平稳的呼吸声，但那平稳之下，又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惊涛骇浪？
江屿闭上眼，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伤痕，无法被看见，却深可见骨。而有些陪伴，或许不需要言语，只需要在场。
他握紧了掌心那支微凉的画笔，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笨拙的，和他性格格格不入的，甚至可能毫无用处的决定，但他想试一试。
为了那座沉默的岛屿，也为了那个在黑暗中，独自跋涉了太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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