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夏的话语像一颗投入汹涌湖面的石子，短暂的涟漪过后，留下的是更为复杂的寂静。李舒颖的啜泣声低了下去，江屿粗重的呼吸也渐渐平缓，只是胸膛依旧起伏，显露出内心的不平静。
迟夏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盲杖，他不太擅长处理这样激烈的情感场面，这让他有些无措。
他犹豫了一下，微微转向李舒颖的方向，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阿姨，别难过。江屿他……不是那个意思。”
又转向江屿那边，空洞的眼睛仿佛能“看”到对方紧绷的身体：“江屿，你……别跟阿姨吵。好好说。”
他的话语生涩，甚至有些词不达意，但那份试图弥合裂痕的心意，却清晰地传递了出来。
说完，他微微颔首，像是完成了一项艰难的任务，然后摸索着，转身安静地走向自己的房间，将空间留给了那对需要沟通的母子。
房门轻轻合上的声音，让客厅里剩余的两人都回过神来。
江屿看着那扇关上的门，心头萦绕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他没想到，最后站出来打破僵局的，会是这个他一直觉得疏离、脆弱的继弟。
那句“他接我回家”、“他很了不起”，笨拙却真诚，像一小簇火苗，熨帖了他因愤怒和委屈而冰冷的心脏。
江屿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试图将翻涌的情绪压下。他走到沙发边，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声音低哑地开口：“妈……对不起。”
李舒颖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儿子。这是江屿第一次在她面前如此直接地道歉。
“我不是怪你，也不是觉得家里不好。”江屿的声音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重，“我只是……不想再像以前那样。我想靠自己。”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自己身上那件旧运动服，“那份兼职是我自己找的，教小孩打球，挺好的，而且我也真的很喜欢篮球。”
他看向母亲，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你和迟叔叔对我很好，我知道。但我长大了，妈。我不能一辈子躲在你身后，也不能心安理得地一直依靠别人。我得有自己的力量。”
李舒颖听着儿子的话，看着他眼中那份倔强和成长，心中的委屈和自责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欣慰所取代。
她一直以为儿子是对新家庭不满，却从未想过，他内心深处渴望的是独立和担当。她想起他小时候，被那个人打骂时，也是用这样倔强的眼神护在她身前。
她走上前，伸手，轻轻抚摸着儿子手臂上结实的肌肉，声音还带着鼻音：“是妈妈想岔了……妈妈只是……只是怕你吃苦，怕你觉得妈妈不够好……”
“你没有不好。”江屿打断她，语气坚定，“你很好。是那个人配不上你。”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生硬地补充道，“以后他再来，告诉我，我来处理。你别怕。”
母子二人之间的坚冰，在这一刻，终于被理解和泪水融化了大半。隔阂依旧存在，但沟通的桥梁，已经艰难地搭建了起来。
而房间内，迟夏并没有像他们以为的那样在休息。
他静静地坐在床沿，客厅里隐约传来的、已经趋于平缓的对话声，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回忆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夏茉。
那个会用温柔的声音教他辨认颜色，会握着他的手在画布上涂抹，会因为他画出一片像样的云朵而欣喜夸奖的母亲。
一种强烈的思念和难以排遣的孤寂攫住了他。他摸索着站起身，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走出了房间，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书房。
书房里依旧弥漫着陈旧纸张的味道。他熟门熟路地走到墙角，指尖触碰到那块一直蒙着白布的画架，上面积了些许灰尘。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轻轻掀开了那块布。下面是一幅未完成的油画。
画布上，色彩依旧鲜艳，只是边缘有些泛黄。画的是一座岛屿。蔚蓝的海水环抱着苍翠的陆地，天空是澄澈的暖色调，沙滩泛着金色的光。笔触温柔而充满生机，能看出作画者倾注的热爱。
这是母亲生前，和他一起画的。母亲曾说，她年少时曾在南方的一座小岛住过一段时间，岛上有一位老画家，告诉她艺术是为了记录世间留存的美好，这成为了她拿起画笔的初心。这座岛，是母亲心中的乌托邦，是她艺术的源泉。他们约定好，要一起完成这幅画。
可是，画只完成了一大半。
迟夏的指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抚上画布，抚摸过那粗糙的、带着颜料厚重质感的笔触，抚摸过母亲勾勒出的海浪的曲线，抚摸过那片未及细化的、代表着天空的留白。
冰凉的画布，无法传递丝毫温度，却瞬间将他拉回到了那些充满阳光和颜料的午后。
仿佛又闻到了松节油的味道，听到了母亲轻柔的指导声，感受到了画笔在掌心被引导的触感，还有父亲在一旁看书时，偶尔投来的、带着笑意的目光。那时，他的世界还是五彩斑斓的。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滑过苍白的脸颊，滴落在寂静的空气里。他颤抖着伸出手，在旁边散落的、早已干透的颜料管中摸索，终于找到了一支画笔。他紧紧攥着笔杆，像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凭着记忆，将笔尖颤巍巍地伸向画布上那片未完成的天空。看不见颜色，看不见布局，他只是凭着感觉，凭着内心深处对母亲、对光明的最后一点残存记忆和渴望，笨拙地、徒劳地，想要添上一笔。
笔尖悬在画布上方，终究未能落下。
他维持着那个姿势，肩膀微微耸动，无声地哭泣。未完成的岛屿，未完成的约定，未完成的……他的人生。
所有的坚强和伪装，在这一刻，面对这幅承载着太多回忆的画作，轰然崩塌。
书房门外，不知何时站着的江屿，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看着迟夏颤抖的背影，看着他悬在半空、终究无法落下的画笔，看着他无声哭泣时单薄肩膀的耸动。
江屿没有进去，也没有出声。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仿佛自己也成了这沉重寂静的一部分。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迟夏那看似平静的外表下，藏着怎样一片浩瀚而荒芜的悲伤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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