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齐交代遗言的弥留之际,扩散放大的瞳孔死死盯住塑像,眼底似有化不开的欣喜,不过很快灰败下来。
脉搏断绝,气息全无。
脖颈无法止住的血还在静静流淌,孟添巽紧贴创口的手感受躯体由热变温,最终转凉,像是四季的变化。
当——
当——
风铃化作丧钟,送别它的主人。那天主人带它回家时,粗糙的手指不知疲倦地摩挲着它的周身,买它之人絮絮叨叨反复说着同一句话,“像,真像啊。”
所以究竟像什么呢?
风铃不知晓,风也不知晓。
许是只有生锈染血的剑知晓吧。
自心轮生出一口郁闷之气哽在喉头,失控封闭的感受再次回归,孟添巽觉得四肢被缠绕上紧密的丝线,举步行事半点不由己。一道避无可避的窥伺视线从暗中直射而来,孟添巽垂下的眼帘翻起,冰冷的目光对上塑像半开半阖的黑目,微凉的唇缓缓吐出几个字,“你想要什么呢?”
高处博弈的双方究竟想要得到什么,查案的每一步像是被计算好了一般。不对,根本算不上查案,一打瞌睡就有人来送枕头,许葳蕤是这样,赵光常是这样,就连说误会颇深的杨大齐也是这样。
一个接着一个送枕头就如同完成任务一样,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巧合,三次还是巧合吗?
飞檐上的风铃敲的愈来愈急,风势应当是变大了。
熟悉温热的目光不躲不闪的落在自己身上,孟添巽没有回应,遗憾的收回按在脖颈上的沾满鲜血的右手,左手在自己上衣干净处擦了擦,轻柔地替杨大齐阖上双目。
魏鸿渐感受孟添巽平静表面下翻涌的情绪,这一次师父的眉宇间连片刻都不曾皱起,与他说话的次数和对视的次数愈发的少。魏鸿渐抬手揉了揉眼睛,像是有脏东西被风不小心吹进眼睛里,泛上的丝丝水意均匀的揉开至每根睫毛。
清脆的铃声渐渐弱了。
“小陆,你在宫里待的久,可知道知州意外去世应当如何吗?”
“回孟大人,我实在不知。”
孟添巽不合时宜的轻笑一声,“也对,是我病急乱投医,难为你了,你怎么会知道?让我好生想想……”孟添巽站起身后撤几步,地板上多出几个红脚印,“我去拿证据。”
依大魏律官规第三篇中的第五十二条,知州之死,上报朝廷,朝廷依照其功绩加官封赏,补贴家属,灵柩运回家乡。
杨大齐的官位来路不正,以往政绩眼下还无法考量,受贿钱财数量庞大,再加上此次旱灾救灾非但不及时,而且账册中还有赈灾粮被层层贪污的记录。虽不至于被拉出来鞭尸,但那待遇也好不了多少。
魏鸿渐见抱着半臂高的卷册走回来的孟添巽垂头像还在思索怎么办的样子,开口提议道:“孟大人,要不还是先上报朝廷吧?丰州本来就乱成一锅粥了,若是知州自刎的消息走漏出去,怕是局面会更加混乱。让朝廷派下新知州来,我可以帮忙。”
“哦?你怎么帮忙?”孟添巽像是对魏鸿渐的提议来了兴趣,直勾勾盯着他。
“我可以快马加鞭回京上报。”
“快马加鞭?你有多快?”
两人的快问快答以魏鸿渐没想到孟添巽会这样回答卡壳结束,“这……”
孟添巽哪会再给他牵住自己鼻子往前走的机会,“小陆,你说我会不会被扣上一顶杀害朝廷命官的帽子?”
魏鸿渐闻言皱起眉头回答道:“怎么可能,又……”
“怎么不可能?小陆你不了解朝中局势,唉。”孟添巽摆头否定道:“我的身份特殊。”
“特殊?这怎么说呢?”魏鸿渐抓住重点问道,语气中隐约带着三分期待,连自己都没有察觉。
下一瞬期待破碎成渣,只听孟添巽感慨道:“实不相瞒,小陆。我是个戴罪之人,之前因为一些案子在朝廷中被孤立许久,无人敢同我往来,同僚之间都不待见我。”
孟添巽在朝廷中央时,因为其查案中不讲私情的行事风格被无数大臣在私下诟病,不过明眼人都能看出皇上对孟添巽的偏袒,所以大臣们也就只能在背后偷摸着说两嘴,后来孟添巽被贬下狱,几年来什么腌臜话、腌臜事都见了个遍。
魏鸿渐都知道,喉头上下滚动,僵硬的脸上唯一有所动作的是轻抿的薄唇。
孟添巽并不打算草草揭过去,“陛下呢……”猝不及防的提及到自己,魏鸿渐的下颌线条明显收紧,连带着周身的气流停滞,魏鸿渐难得听师父给别人讲述自己与他的关系,恨不得此时竖起耳朵贴上孟添巽欲言又止的嘴唇。
“陛下就更不用说了,挺不待见我的。”魏鸿渐耳畔似有惊雷炸起,将自己劈得四分五裂。
师父怎么能这样想?怎么可能呢?
孟添巽还嫌力度不够,状如神伤添上一句:“罪臣怎么敢肖想其他?”战车重达千斤的轱辘笔直从心上碾过。
那师父又是如何看待我的呢?
魏鸿渐的心被孟添巽寥寥数语捏紧、揉搓、撕碎。
可是胜利在望,扎穿心脏的千万银针所带来的痛楚正好是头脑不清醒的最好解药。
魏鸿渐朝孟添巽的方向走了两步,脚底浓稠腥臭的血液拖住他靠近的步伐,魏鸿渐回头去看,空无一物。
“算了,我们走吧。”孟添巽吞下嘴边伤人伤己的话语,忍受着耳畔的嘶鸣,“你快马加鞭去给衙门传个话,让他们先来收尸,封锁消息,让副知州顶替一下,若是问起来,就说是皇上的口谕,让他自裁谢罪,若是走漏半点风声,满门抄斩。”
孟添巽脸不红心不跳的当着皇上的面让皇上假传自己的口谕,当事人想到面前人的假身份,随后又补上一句,“后果我来负,我去城门口等你。”
“好。”皇帝本人点头应许,快步离开去传达自己的假口谕。
孟添巽也没多做停留,将杨大齐自裁的旧剑和证据一起拿上前往下一个棋局站点。
……
荒郊野岭,草木光秃。
“城外东,五十里,养马人。”孟添巽驾马和魏鸿渐从城门口汇合到现在大约走了有五十里,途径之处鲜有人家,离城门越远,房子越少。
闲来无事,孟添巽起头,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轮到魏鸿渐发问,“你认识张高吗?”其实他不想问这个。
“谈不上认识,若不是杨大齐说起这个人,我都快忘了。”孟添巽向四周张望搜寻养马人张高的房子,放眼望去大多都是平地,唯独一处有个隆起的小坡,孟添巽定睛一看,“在那儿。”双腿在马肚子上一夹,马儿四蹄忙活起来。
魏鸿渐赶忙提速跟上。
养马,养马,总共也就养了两匹马。
孟添巽翻身下马,还没进竹片围成的栅栏门便朝着坐在茅草马棚旁手中忙活的男子扬声道:“前来叨扰,还望见谅。”
男子果然像没有听到一般,头也不抬的做着手上编竹篓的活计,干黄的竹条在他手中咔咔作响。直到孟添巽来到他的面前蹲下,男子才抬起头来,在看见孟添巽的一瞬间受了惊吓猛地向后一坐,凳子向后倒去,“啊!”双手在空中乱抓一通。
孟添巽赶忙伸手将男子一把拉回来坐好,想来男子也记不起突然出现的自己是何人,开口介绍道:“我是……”
“孟大人!”男子不等孟添巽说完,直接认出了他。
“你记得我?”孟添巽眉毛轻扬,暗自感叹一声:记性真好,“你是张高吧?”
“我是,孟大人您居然还记得我!”张高激动的站起来喊道,“您吃过午饭了吗?饭刚才煮好,正好我再给您炒两盘菜。”拉着孟添巽往土屋里走。
冲天的热情让孟添巽招架不住,本想停下脚步将杨大齐的死讯告知于他,不过若是此时告知他多年战友拔剑自刎了,谁还能吃得下饭呢。
“那你的饭可能还得再煮两碗。”孟添巽调笑道。
“那是当然。”
听口气吃饭不成问题,看来杨大齐和他的联系不少,关于曹问宪的案子他又参与了多少。
一盘炒马肉,一盆蛋汤上面飘着如今罕见的绿色葱花。
“饭马上就好,先吃点菜,我这里茶叶喝完了,委屈两位大人喝点白水了。”
坐在矮桌前的孟添巽和魏鸿渐接过茶杯,茶杯雕花纹样精致与这座土房格格不入,张高老实一笑解释道:“这个是杨大齐给拿的一套茶具,他做上官了,也爱喝点茶茶水水的,前几天他来找我把见底的茶叶喝光了,说是下次来给我带,我平日也不爱喝那东西,就他来的时候喝点。”看来是直接默认自己记得杨大齐了。
“对了,孟大人这次来是有什么事吗?”
孟添巽喝了一口温水,“听杨大齐说起你,想着多年未见,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所以来看看你。”孟添巽说的颇为熟稔,两人的关系瞬间拉进不少,边夹菜边聊了起来。
“唉!日子就那样呗,不好不坏的过。要我说唯一的不好就是今年的旱灾,大家种地的都没收成,逃荒的逃荒,饿死的饿死,没死的就去领赈灾粮吃吃。”
“你也种地吗?”
“不种,我就养养马,给人看看病,前段日子难啊,我只好把杀了吃,不然就只有去吃人咯。”张高毫不避讳的谈起外面灰败的日子,像是在和孟添巽聊起家常般自在。
“这么多年你一个人生活吗?”
“唉!我一个人过惯了,这么多年孟大人娶妻了吧?怕是都儿女双全了!”
孟添巽面色不改撒谎道:“还没生呢。”
“那要抓紧了,孩子嘛!越早生越好。”
“好,我回去就生。”孟添巽爽快的应下逗得张高哈哈大笑,魏鸿渐依旧在旁边保持沉默。
“这位大人怎么不吃?”张高看向始终没动过筷子的魏鸿渐问道。
哈哈哈哈哈,这次绝对耍完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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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养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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