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毒发

死亡对于久经沙场的士兵来说是家常便饭,但张高很难接受死亡这件事,不论是少时一大家子的人被北周士兵抢掠截杀,还是不认识的士兵重伤致死而无力回天,每一次的死亡都让他作呕。

是的,作呕。

鲜血淋漓的断指残骸不可怕,浮肿流脓的疮面伤口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上一瞬还在喘气的人,在下一刻停住了呼吸,胸膛不再因为呼吸上下剧烈起伏,发出老旧的鼓风箱的嘶哑噪声,只是在此刻无声无息,仿佛从没有来过这肮脏的人世间。

静谧的时刻让人作呕,许是医者不自医吧。张高在每个静悄悄的夜晚,总会控制不了的干呕,披散的头发,枯槁的面容,长大的嘴巴,卷起的舌头,活像一个人间的鬼。

后来有人送来了药,张高食指沾上一点药粉放到鼻尖嗅了嗅,他知道自己找到了解药,他知道自己要成一只真正的鬼了。

自从将军死后,他与杨大齐就不常见面,即使两人见面,也不过是长久的沉默或者尴尬的客套。客套话都是杨大齐起头,自己点头或者摇头,就连杨大齐都不爱说话了,自己不说话又有什么关系。

况且两只流浪在阳间的鬼有什么好说的。

张高说完自己的诅咒便回去了,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和熟悉的人身边去。

这一次,是他此生最长久的沉默。

两个活人之间长久拉扯的平衡线却崩断。

魏鸿渐率先打破沉默,以一种近乎强硬的姿态抓住孟添巽的肩膀,苦涩绝望充斥着他的普通面容,堪称狰狞,音色是自从他登基后少见的颤抖,哀求切齿道:“走,现在就走。”依照孟添巽的性子,他担心师父还会不顾身体坚持留下,强撑着做完所有的事才肯离开。

“小陆,不用着急,毒不会这么快发作。”孟添巽不在意的轻轻拍了拍抓住自己肩膀的手,墨色的眸子中水光潋滟,血色不足的薄唇带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别怕,啊。”尾音轻挑像是在哄一条小狗。

小陆一出,魏鸿渐顿时哑火,如同做错事的幼犬立在原地,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般局面,万卷书册没有一卷教过他此时该怎么办,手上的力度减弱半分,孟添巽转开肩膀去搜寻张高处所中案件所需的东西。

孟添巽压着汹涌翻腾的邪火将这简陋的单间屋舍里里外外搜找个遍,没有找到证据。

杨大齐不可能叫自己来,是为了让张高给自己下毒的。张高手上肯定有自己需要的东西,袁志忠在郑如琢和曹问宪案子中都是不可忽视的存在,当然,魏鸿渐明知道两起案件皆有冤情,却还是默许案件结果,很难说两者之间没有利益联结。

但为什么魏鸿渐会选择和袁志忠联手?

丝丝缕缕看似毫无关系的线索在脑海中编织缠绕,逐渐显现出一张巨大无比的蛛网,蜘蛛王在蛛网的中心悠哉满意的看着落入网中的猎物。

权力。

魏鸿渐明知袁志忠别有用心,多年隐忍不可能只是为了位极人臣,他应当有更大的目的。袁志忠的野心在先帝魏昭驾崩前早已有蛛丝马迹,崇远三十二年,太子因“谋反”被废。四子夺嫡,袁志忠及其党羽力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二皇子魏鸿奕,迫使先帝魏昭急调孟添巽回京,明站队四皇子魏鸿景,暗辅魏鸿渐,将袁志忠一党独大的局面撕破,给魏鸿渐韬光养晦的时间。

魏鸿渐刚登基之时,北周就在边境处跃跃欲试,孟添巽很难不联想到先帝驾崩时留下遗诏让魏鸿渐继承皇位,袁志忠虽未出面反对,但一帮袁党集体质疑遗诏真假的闹剧。最后是一生板正的翰林院权威张寅出面以命作保平了这桩闹剧。

那魏鸿渐是从何时知道自己中毒,命不久矣的呢?

至少是天乾元年就只知晓这个结果,所以他为了迅速收拢兵权,杀了曹问宪。为了让袁志忠露出马脚,冤了郑如琢。

他如此急迫,只是为了巩固权力?

不可能,他不是这样的人。

那是为哪般?

孟添巽想不通。

既然自己想不通,那就让魏鸿渐这个冤情债主自己开口。案情清晰后,长久压制在理智之下的怒火破土,孟添巽喉头一腥,来不及反应,一口红褐色的乌血吐出,血不均匀的将浅粉的唇瓣浸染。

还在搜寻其他地方的魏鸿渐一直用余光观察孟添巽的动向,哪里还敢暗中观察,迅速闪现到孟添巽身边,张开臂弯护住孟添巽有些摇摇欲坠的身子,“我们先走吧,孟大人!证据哪有你的命重要?!”没有立场的他只有在旁边干着急。师父认定的事,天王老子来了,也改不了分毫。

孟添巽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食指背随意将唇上的血迹拭去,在嘴角斜下处连带出一抹血色,更显面容清正白皙,不经意间又平添些许楚楚可怜,却与孟添巽本人清冷正派的气质出乎意料的合拍。

“现在走了,我没法向朝廷,向皇上交差。小陆,我的身体我知道,我还能再撑一撑。”手指微曲放在唇上轻咳几声,墨睫上凝出几许水色,眼帘轻掀,眸子如同清水洗涤后的饱满黑葡萄,目光似水轻扫过魏鸿渐的懊恼焦急的面庞后,便不再看他,仿佛刚刚那激起千层浪的一眼并不存在。

整个屋子只有一处没有找过了——张高身后碎得不成形的薄皮烟箱。

孟添巽把张高横抱到桌上,放下尸体的那一瞬,整个人微微晃动几下,双手赶忙撑住桌沿,一团热气自身后传来,孟添巽余光一瞥,左右摆动两下眩晕的脑袋,后撤一步不小心撞入魏鸿渐的怀中。

孟添巽赶忙后撤半步,魏鸿渐长臂一揽,成功避免孟添巽的腰部撞上后面的桌子,但此刻孟添巽身体轻飘飘倒向魏鸿渐胸膛,千钧一发之际,孟添巽以手为缓冲,不幸的是,并没有成功。

双手紧贴在魏鸿渐的胸膛上,发顶磕碰到他的下巴。孟添巽略微抬头,满怀歉意道:“实在不好意思,我没有站稳,没碰到你吧?小陆?”

“……”魏鸿渐像是失语般摇了摇头,喉结上下滚动,胸膛连带着上面那双手一同起伏。

孟添巽收回手,侧身略过站在原地眼神紧紧跟随自己的魏鸿渐,来到碎裂的烟箱面前蹲下翻找,果不其然,找到一本薄册,粗略翻看是关于他吸食的烟卷以及曹问宪与北周边境势力的关系。

最后两页上,写着杨大齐和他的绝笔,杨大齐写“半世报国,半世作孽。死无全尸,愧下地府。”

张高写“死乃脱困,将军无罪。”

孟添巽合上簿册站起身将它交给魏鸿渐,“你将张高抱到他的榻上去,我们去找人替他与杨大齐看个地,埋在一起,立个碑。魂灵自由,总能回家。”

“好。”

给张高盖上被子后,两人骑马踏上回丰州城的路。

还未行至一半路程,孟添巽突然咳嗽几声,身体在马背上摇摇晃晃,马背上的身影越发不稳,魏鸿渐还没来得及勒马就直接飞身跃下马扑接住摔下马的孟添巽,“师父!”孟添巽眉宇间无力皱起,眼睛紧闭,面色惨白,他的情况是一瞬间恶化的。

两人都对这场毒发始料未及,魏鸿渐当机立断拔剑割破掌心,手指抬起孟添巽的下巴,轻轻捏开他紧闭的唇,将掌心的血喂至孟添巽的唇边,潺潺的血并不如他的意,躺在魏鸿渐臂弯出的孟添巽没有丝毫吞咽的迹象,反而将唇抿住不让血进入口中。

魏鸿渐反复将手指挤开伸入孟添巽口中,手指刚一抽离,孟添巽又将唇死死抿住,好像魏鸿渐在给他喂毒药。

按照张高所说自己的毒血是师父的解药,这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自己的血便是唯一的解药,再不给师父喂进去,魏鸿渐不敢想会是什么结果。

魏鸿渐随即改变策略,把淌血的掌心贴至自己的唇上,猛吸一小口血,抬起自己的臂弯吻上孟添巽的唇,舌头灵活钻入孟添巽的口中,将血渡过去,担心孟添巽不肯主动吞咽,血舌探向深处,口中被莫名侵占,软舌上前与之交缠,试图阻挡敌人的进攻。魏鸿渐只手固定住孟添巽的后脑勺,加深、交缠、攻占、取胜。

可惜一次只能渡过去一小口,魏鸿渐不厌重复喂入解药的过程。

到最后两个人的唇上浸染着同一种血色,孟添巽的唇周甚至也均匀沾染上血色。孟添巽缓缓松开紧皱的眉头,却仍然没有转醒的迹象,魏鸿渐彻底慌了神,整个后知后觉开始颤抖,带着哭腔乞求道:“师父,你醒醒,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师父,我求你了,我不该这样的……计划不该是这样的,我没想过会是这样,全部都是我的错,全部都是我的错,我求求你了,师父,你醒过来啊,我不能没有你,我求你了……”

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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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毒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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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归有时
连载中非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