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子贤孙曹毅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严先生墓前祭拜,这天说完话,在墓前站了一会,刚要走,就看见迎面走来的师叔一家。
刘巍思和罗毓在前,后面跟着程映泽和程松直。
曹毅远远就弯腰鞠躬,待得那几人走进了,才出声打招呼:“师叔,罗老师。”
刘巍思笑吟吟的,上前拉着他:“曹毅,你又来看你师爷?”
“嗯,习惯了,没事就来看看,尽一尽孝心。”
程映泽一听到这几个字,立刻撇撇嘴,把头扭开了。倒是程松直还顾着礼数,叫了声“曹老师好”才转身把带来的鲜花放到严先生墓前。
“严先生,我们又来看您了。”程松直单膝跪在膝上,将花小心翼翼地挨着曹毅带来的花,不让它们倒下来,确认没问题以后才起身退到一边。
刘巍思兀自上前跟严先生说话,罗毓静静站在一旁,程映泽却不上前,只是在后头两手插兜,吊儿郎当:“曹老师还真是孝顺啊!”
曹毅冷笑一声:“程映泽,你平日里放肆就算了,在师爷面前也这等没规矩?!”
“哦,那你有没有得意洋洋地告诉师爷你把少英打得下不了床还吓哭啦阿葵?还是你想在师爷面前打我一顿以便让师爷知道你很有规矩?”程映泽不以为意,满眼都是轻蔑,“我师爷知道你这个样子,都要气得从棺材板里跳起来!”
“程映泽你!”
“我怎么样?这么快就恼羞成怒?你要是真觉得自己是对的,应该比我还淡定才对。”
曹毅气得牙痒痒,连连咬着后槽牙,脸颊两侧肌肉弹动:“你也不用这么得意,你要真看不起这些规矩,怎么把你儿子教得翩翩公子?怎么不让他和你一样什么都不懂?”
这天是个阴天,光线不甚明朗,可程松直穿着普通的蓝白T恤直直地站在那里,却让人觉得他在发光。
在一定程度上说,那些良好的姿态、端庄的动作,确实给程松直加了分。不过程映泽倒没有很高兴,道:“我一直都希望他和我一样什么都不懂的,我希望他不必懂分离的痛苦,不必懂揣摩人心的疲惫,不必懂牺牲自己周全他人的委屈,所以你们认为好的那些东西,我都希望他不要懂。松儿成长为现在这个样子,不是我教养的结果,是他迫不得已的人生轨迹。如果师爷知道……”程映泽不知怎么的,哽咽了,“如果师爷知道松儿长大得这么辛苦,一定,宁可他像我一样。”
曹毅扭头看看,竟然看见了程映泽微红的眼眶,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映泽,你来,跟你师爷说说话。”刘巍思喊道。
程映泽立刻收了情绪,露出一个笑来,慢慢地过去了:“也不知道我师爷还认不认得我,都这么多年了。”
“当然认得。”刘巍思道,“你师爷记性可好,以前他的课很受欢迎,教室里坐不下了,大家都挤在窗台上听。有一回路上碰到一个女孩子跟他打招呼,他跟我说,那个女孩去听过他一次课,就在教室右边第二个窗台那。你师爷可是过目不忘,再说了,整个师门里就数你闹腾,怎么可能不认得你?”
程映泽笑笑,冲着墓碑道:“师爷,要是您还在,就好了。”
有很多话,程映泽没办法说,但是他知道,以师爷的智慧,一定都明白的。
如果师爷还在,就可以看看松儿小时候的模样,就可以更温柔地化解少英的难题,也可以好好地告诉他们,所谓的传承到底应该是什么。
师爷,您一定知道映泽想说什么,映泽也知道您的回答,哪怕您不言不语,但我还是明白。因为您那样温柔地爱过我的老师,那样慈祥地教会他如何去教导和疼爱自己的学生。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真正有力量的事物,都是寂静的。
“哎呀,没有什么要说的,松儿来帮爸爸说吧。”
“我?”程松直讶异地指指自己,“我怎么知道你要说什么啊?”
“啧,”程映泽把人扯过来,“就随便说呗。”
程松直无奈地站直了身体,道:“严先生,我是松儿,开学我就大二了,不过我学习也没多好,同学们都太厉害了,我们现在管这叫内卷,严先生您是不是没听过这词儿?就是大家都拼命地比,比到最后每个人都筋疲力尽……”
程松直平时不爱多说话,可一说起来也有点像当年的程映泽,滔滔不绝,话都不会停。程映泽听了几句之后就往后退了退,接着跟曹毅打嘴炮去了。
“你是真没礼数,在师爷面前,连敷衍都没有?”果不其然,曹毅一抓住他的毛病,就要开始指责。
程映泽淡然处之,轻声道:“恭敬在心,不在虚文。”
曹毅一愣,却没有轻易改变自己的看法,道:“心中恭敬当然好,但是如果一开始学不会什么叫做恭敬,难道不应该用外在的规矩来约束吗?说到底,你唾弃的那些规矩,不过是表达恭敬的一种形式,你在这个师门里,就要认同这样的形式,否则,如何区分师门内外的人呢?”
“曹毅,不要装了,你在高校这么多年,自己也有徒子徒孙了吧?你扪心自问,所谓的师门,到底是什么?是更快的发表文章的速度,是学术会议上的寒暄,是出书之后四处赠人的得体,是更高的地位,更多的头衔,更丰富的资源,对吗?虽然我不在这个圈子里,但是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那个寒门能出贵子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有时候站在讲台上看教室里的学生,一想到他们辛辛苦苦读书十几年,一上大学,发现自己比不过人家,是因为人家有一个当教授的爹,我心都要碎了你知道吗?你们垄断了千万读书人的资源,然后趾高气扬地说要区分师门内外的人?曹毅,做坏事可以,不要做了坏事,还把自己说得很高尚。”
曹毅被他说怔了,脸上顿时有些难看,过了好一会儿才弱弱地反驳:“我不否认,学术圈里确实有一小部分这样的人,但是绝大多数都……”
“曹毅,你敢不敢发誓,你这么多年发表的文章都是自己匿名投稿,走正当程序发出来的?你敢不敢发誓,你的研究生博士生每一个都是凭自己的实力考上来的,没有一个关系户?你敢不敢发誓,你申报课题评职称,从来没有找过别人帮忙?!”
声音越来越大,把另外几人都吸引了过来。刘巍思听了一两句,劝道:“映泽,水至清则无鱼。”
程映泽仿佛没听到,依旧仰着头,道:“可是我敢发誓,我这么多年,班里的每一个学生,都是考了全A 进来的。所谓的师门,伤的是这些努力读书的孩子的心。”
罗毓走过来挽着程映泽的手,边走边道:“现在大环境如此,你怪一两个人是没用的,曹毅在圈子里,也有很多为难的地方,映泽,不要太苛求了。”
“我知道没有什么办法,就是心里很难受。”
“师母知道,你以前就是这样,很有正义感,追求公平,你上学的时候有回打篮球,说裁判判得两边不一样,你明明赢了比赛还要去争,争到后面大家打起来了,都被拉去教育了一顿。”罗毓回忆着过去的事,脸上带着淡淡的笑,“那一次我本来以为你老师又要打你,结果你老师一直夸你干得好,可把我气死了,这不是教孩子去打架嘛!”
程映泽也忍不住笑,心情稍微放松了些。
一群人慢慢地走到墓园门口,本来要分别的,曹毅却提出开车送他们,不然他们还要去打车,实在麻烦。刘巍思也不推辞,笑着答应了。
程映泽毫不客气地坐副驾驶,让小孩陪着两位老师坐后面。曹毅有些警告地从镜子里瞪了瞪他,并不说话,启动车走了。
送几个人到了学校门口,曹毅就停了车。趁着后座下车的当儿,曹毅还见缝插针道:“虽然你说的那些我承认有问题,可是在师爷那个时候,师门的存在却是很有必要的,你虽然反驳,却一样接受师叔的教导,师叔偶尔责打你,你也一样会接受,不是吗?”
“我接受,是因为我知道老师爱我,”程映泽手放在门把上,随时准备下车,“我知道他的心意,自然会尊敬他,规矩多了倒显得束手束脚。”
“那是因为你没规矩惯了。”
“但是师爷并没有因为我没规矩就不喜欢我对吗?师爷喜欢我有话就说,喜欢我会闹会笑,师爷喜欢活生生的人,不是喜欢一个被规矩捆绑手脚的木偶。美人在骨不在皮,师爷教导学生的内核在于爱,不在苛责。”程映泽打开车门下了车,关上车门前道,“你的老师从来没学会这一点,你也是。”说着“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几人慢慢地往学校里走,刘巍思埋汰道:“你说你非跟他争什么?他这么大年纪了,指望他改?”
“他爱改不改,但是他能不能别老是一副别人都错就他对了的神气模样?烦死了!”
刘巍思无奈地摇摇头,懒得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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