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上恒今日上朝,照往常一样。提了特制的微型竹篮。
行路时,宽大的朝服袖子拢上防风。
朝堂时,竹篮于放地,两腿微开,朝服下摆够长能遮住脚踝。
竹篮不大。
将将够放那枚蛋。
竹上恒给它盖了层软棉花,透气轻盈又温暖。
他做这些不算张扬,少有官员注意到恒王殿下连续多日带了竹篮上朝。
从竹上恒无意露出的小动作,竹上均早已大致猜到。
但念及竹上恒并未耽误正事,没多计较。
今日上朝期间。
竹上恒明显感到一阵又一阵心慌。
起初没过多在意,只是安慰自己昨晚批改公文时饮茶饮多了。
惊察脚边轻微动静…竹上恒不敢置信,难道是——破壳了!
朝堂上时不时有人声。
蛋壳破裂的声音丝毫没有传入耳中,但凭猜测。
脚边篮子的动感是极其细微,时有时无。
竹上恒甚至怀疑,是否因为自己操心过度,乃至出现幻觉。
近段时日,他都有在努力孵蛋。
有时他会拿出蛋,仔细盯它好一会儿。盯完,得出的结论——与第一天的蛋相比,毫无差别。
他会问那个蛋,“蛋啊蛋,你在里面开始变鸟了么?”
蛋毫无反应。
他接着问,“要是你变鸟了,你就撞撞蛋壳,让我看到你在动,好不好?”
蛋毫无反应。
他不死心,“为父孵的温度合适么?是高点?还是低点?”
蛋毫无反应。
…
一来一回。
不,没有一来一回。只有他自己在蛋前自言自语。
他问过府中侍人,侍人们说——鸡蛋要孵三个七日,鹅蛋要孵三、四个七日,鸭蛋要孵四、五个七日。
但任谁都是第一次见火烈鸟蛋。
谁也道不准该孵多久。
孵火烈鸟蛋,全靠他竹上恒的自主探索。
进入夏季,气温渐渐爬升。
他也不敢将蛋捂得太严实,怕蛋变成臭蛋。
沙漏还有一拳大小的沙子没有漏尽。
竹上恒的注意力早就飘开——时不时望向那沙漏。
终于!
朝臣一阵声。
哥的【众爱卿】。
小黄门总管尖细声。
在他耳中过了个场。
他急忙弯腰,熟练又不惊动旁人地拿起篮子,拢进袖中。
转身随朝臣们挪出政堂。
出了政堂门,竹上恒迫不及待弯弯绕绕,寻了个较为偏僻的宫墙角落。
袖中篮子掏出,拨开棉花。
没动静啊。
连个裂缝都没有。
竹上恒有些失望。
不过类似的失望在孵蛋的时日里,反复多次,慢慢习惯。
他刚要收起篮子,又好像看到蛋在晃动细微!
是错觉嘛?
竹上恒把篮小心放于地面。
蹲下。
他不敢确定——方才蛋的晃动,是它在晃,还是他手没拿稳,抑或是起风了。
空了一会儿,那蛋好似又晃了一下。
竹上恒揉眼,他确定自己没眼花!
“原来你在这,主子让…”
竹上恒听闻人声,立马抬脸,对着前来说话的人,手势比“嘘”。
顾月裴噤声。
从顾月裴的角度看:竹上恒现下面朝墙角,蹲着,朝服无所顾忌的拖于地上。
他相信竹上恒不会做出随便寻个角落就大小便此等有辱皇室尊严的事。
但此时他的形象——属实滑稽。
顾月裴走上前去。
影子慢慢笼罩住竹上恒,就像竹上恒笼罩住地上篮子一样。
“你又在看蛋,不回去看么?找个宫墙角落像什么话。”顾月裴声音不大,声线中还携一丝笑意。
“嘘…”竹上恒。
手掌一招,示意顾月裴一起看。
顾月裴:…
良久。
见顾月裴并没有蹲下陪他一起看的动作。竹上恒直接伸手去扽顾月裴垂下来的袖子。
此举像稚孩蹲地搓泥球。不愿一同滑稽,顾月裴身形未动。
竹上恒又伸另一只手,直接拉上顾月裴。
接触之时。
顾月裴将手往外抽。
竹上恒力度加大,向下拽!
顾月裴无奈,只能蹲地,一同看蛋。
要抽出被拽住的手,却不见竹上恒撒开的意思。
顾月裴蹙眉,方要开口。
却惊起竹上恒喜出望外的声音,“看!”
顾月裴不明所以,目光从竹上恒白净的脸上,挪移到那枚蛋。
蛋有了一条裂缝!
二人屏息。
无人经过的宫墙角落。
细微的裂缝声在感官中无限放大。
可寂了好一会儿,蛋又没了动静。
若不是那条裂缝的存在,竹上恒断不敢相信自己真将蛋孵出来了。
竹上恒心跳如鼓。
手攥紧。
顾月裴的手抽也抽不出,手指轻敲竹上恒虎口,本意提醒松手。
但那人受拍两下后,微颤的手明显平静下来,紧锁的眉头也解开了一半。
像是被安抚住。
观此,顾月裴暂时没再催他。
竹上恒担忧,“你说它有没有力气钻出来?”
顾月裴看竹上恒——天气温度高,朝服繁冗,他额角的发丝薄汗黏住。
顾月裴难得安慰人,就是内容僵硬,“有的,别担心。”
良久。
蛋的一小碎片塌陷!
露出三角形的空!
“我看到它了!它在动!”
竹上恒手心发热。
欣喜雀跃缠着手心的热度,如数传给顾月裴。
那一瞬,顾月裴对他的激动感同身受。
蛋壳接随陷落,部分与蛋膜撕裂连断不清。
好好一枚完整光滑的蛋,现在狼狈的紧。
纵横整只蛋的裂缝,开开,又合合。
叽啾叽啾
…
幼鸟声从里发出。
每个动作都在很努力地冲破禁锢。
竹上恒:“它叫了!你听见了么?它叫了!”
这声音对竹上恒来说,无异于他亲生子的第一声啼哭。
他差点热泪盈眶!
大桃花眼眸点点泪光。
侧头看顾月裴。
顾月裴心头微动,“恩。”
竹上恒:“你说我要帮它打开壳么?”稚鸟力气弱小,破壳破累了就歇好长一段,再接着破。
“白痴…”顾月裴骂道,“鸡鸭鹅都无须人来辅助破壳。累了缓一会儿,就有力了。”
在这大夏日里,两人手心相接处,随着气温逐渐滚烫炙热。
竹上恒小声给幼鸟鼓气。
幼稚如孩童,半点没有王爷的样子。
顾月裴好像很少到竹上恒现下这副乖巧耐心的样。
打幼时,他就觉得竹上恒话痨,聒噪,烦人,跳脱。不知是不是偏见导致,他觉得竹上恒尤其对他活泼过头。
蛋壳裂缝突然大很多,就是那一瞬的事。
通过空隙,已经可以明显看到,里面的幼鸟在盘动。
鸟毛露出。
接连几个使劲!
幼鸟就把前半块蛋壳完全打开——探出弱不禁风,折叠在一起的头和胸。
歇一会儿。
又转转蹬蹬。
把整个身子,脱离蛋壳!
整个幼鸟脱离禁锢的那刻,明显大了很多!
两人都不明白——一个蛋,怎么能刚好折叠收缩,这么大只且不规则的东西。
这东西刚出壳,还有点蛋膜以及碎蛋壳粘连在身上。
身体整体通红,带着潮潮又稀少的鸟毛。
关键是眼睛又大,头秃秃。
“好丑…”顾月裴发自肺腑。
竹上恒另一只空着的手,紧捂住顾月裴嘴巴,“你怎么可以当着孩子面讲这些!”
手也被他拽着,嘴也被他捂着。
顾月裴很难不多想这厮是不是在趁机揩油。
撇头又见这厮如此兴奋。
话到嘴边忍了忍,没再多泼冷水。
无奈不动。
顾月裴正常呼吸。
竹上恒没过多会儿就觉得,捂住他嘴的那手,潮潮痒痒。
尴尬收回两只手。
竹上恒要找回面子,“鸟宝的鸟爹鸟娘都可好看了!再说他们都说——婴幼儿刚出生时比较丑。说不定你刚出生时也丑!”
“我丑不丑,我不知。”顾月裴顿顿,他比竹上恒大三岁,“你刚出生的时候,是真丑。”
竹上恒怒目:“你撒谎!你怎知我刚出生什么样?”
“陛下与我同岁,自小伴读伴武形影不离。”顾月裴勉强回想小时候,“你出生那日,陛下与我虽年岁小,却也要守在产房外待你。”
“巧了,我刚好有点印象——你刚有啼哭,先皇、先太后便带我们进屋,那时你连襁褓都还没裹上,红彤彤,皱巴巴,可丑可丑。”
说完,故意抿着笑,直视对面怒火星星点点的眼睛。
竹上恒不可置信:“连襁褓都没裹!?”
顾月裴歪头一点,“对。”
“那你岂不是从小就看光了我的身体!?”竹上恒怒气怨道!
顾月裴:?
什么逻辑思路?
重点难道不是——看过他刚出生没洗胎脂,没裹襁褓的丑样么?
怎么绕到【看光他】?
不过,是,确实是,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都看光了。
顾月裴不打算回白痴这话。
转过头去,没接。
竹上恒当他默认。
篮子里的幼鸟细腿,时而打颤挣扎站起,时而跌下去。
两人刚才一同蹲下看鸟,肩形无意间并靠一起。
此时各自站立。
起身错开,穿廊风经过——顾月裴终是有了些自由的体会。
竹上恒小心托出鸟宝。
不由分说递到顾月裴手上!
顾月裴进退两难——是真不想接这个热乎乎,软趴趴,又丑唧唧,还会动的一团!
可竹上恒手都递过来了,要是他松开没接住…估计他的命,今天竹上恒能跟他拼一拼。
两掌相合,接上时。
顾月裴的头无意识侧偏几分。
没眼看!
紧张不适到腔中津液轻咽。
竹上恒收拾褪下的蛋壳,抬脸对顾月裴:“你别嫌弃它现在丑,说不定到时候——长大点,更可爱漂亮了,反而是你喜欢逗玩。”
顾月裴敷衍,“是,恒王殿下说的是。”
清理好了。
竹上恒把幼鸟腾回篮中,填补棉花于篮子边角。
都差不多了,竹上恒:“我们一起走吧。”
顾月裴:“你知道我来寻你,所为何事?”
竹上恒眨两下标志性桃花眼,“当然知道!我这就回去,给我哥述规定的十日小结。”
回头看身后顾月裴没紧跟,倒走两步,扯着顾月裴白色的袖子,“走吧,我哥等久了。你别磨蹭了!”
顾月裴轻轻用力,就扯出袖子。
抛下一句,“你的手清理过蛋壳,别挨我。”
大步越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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