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野家在哪,原本我们是不知道的。
但昨天季野他爸给了同桌一张名片,我们打了个电话过去,按照他给出的地址,找到了一处小区。
越接近季野家,我就越忐忑。
季野的死是我提前数十秒预见过的,然而还是没能阻止他,不,应该说,自从我亲眼目睹同桌父母之死后,一旦我发现谁即将非正常死亡,就总想着帮上一帮,结果显而易见,命运一次也没眷顾过我,也许它跟死神是好朋友,谁知道呢。
季野家住在一栋公寓楼的顶层,我们顺着电梯上去,走出电梯门的瞬间踏上了软软的浅色地毯。
抬头一看,走廊上装饰着水晶壁灯,此时在良好的光线照耀下,折射出莹莹的光。
我从没来过这么高档的地方,也从没听说过池镇有这么高档的地方,非常土包子地往电梯里缩了缩。
“走了。”
同桌拉着我的胳膊,把我从电梯里拎了出来。
他走在前面,我就跟畏手畏脚的刘姥姥一样走在后面,生怕自己踩脏了地毯,或者碰碎了灯,刚刚一路都在担心的问题都被新的烦恼覆盖掉了。
按了门铃,来开门的是佣人,对方亲切地给我们找出拖鞋,问明来意后,引着我们上了二楼——没错,他家的公寓是打通了两层的,而顶楼的二楼就是天台,被改建成了玻璃花园,刚踏上去时就灌了一耳朵鸟鸣声。
季野他爸西装革履、格格不入地坐在温室花园的拱形玻璃边,侧头看向窗外。
佣人告退,我揪着同桌的衣角,向对方靠近。
他注意到了我们的到来,站起身迎接:
“坐。”
常年处于上位的习惯让他对两个高中生用不出“请”字来,但看在儿子之死的事情面前二人是知情人的份上,他还是十分客气地站了起来——这就是他的言行矛盾的原因吧。
同桌坐下后开门见山道:
“季野爸爸您好。您曾经问过我有没有接触过季野——的尸体。但其实昨天是胡灵灵先发现的季野,那时候他出现在湖巷路,胡灵灵看到他进了小巷,一时好奇跟过去,才撞见了他死亡的一幕。”
同桌大概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送了黑发人的白发人,所以只能陈述事实。
季野的爸爸其实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种脑满肠肥的上位者,甚至可以说是相貌端正、风华正茂。
像是季野以后会变成的样子。
他理应跟我爸一样四十岁出头,看上去却只有三十岁,黑发浓密,一身儒雅的气质,随便包装包装拉出去说是年轻有为的教授都有人信。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他还算不上“白发人”。
此时“教授”听了同桌的话,抬手捏了捏眉心,看向我:“麻烦你说一说当时的情况吧。”
我想,也许在警察局录的口供还没办法公开,他这样级别的人物更不能在程序中横插一脚,所以才来直接问我,
于是我把当天录口供说的话再复述了一遍。
他听完之后问道:
“你撞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亡了吗?”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
“我也拿不准,因为他是头部中弹,好像是从小巷往外跑的时候被射中的,正好跟我撞上之后就立刻仰面倒地,我估计那时候就已经被枪击中了。”
季野他爸道:
“你听到枪声了?”
我愣了一下,肯定道:
“没有。在那样的地方响起枪声一定会引起骚乱的。”
“那你是如何判断他是被枪击致死?他是仰面倒地,又是跟你正面撞上,为什么不会认为是棍棒敲击?没有枪声,这样的推断才比较自然吧。”
我没办法跟他解释预知的事情,只能含糊道:
“消音手枪不是也有吗……而且棍棒击打不会有那么大的出血量。”
“我明白了。也许当时你在现场,见到的信息量足以让你做出这样的判断吧。”
季野爸爸没有再追问,而是做出让步,提出了另外一个话题:
“实际上,我希望你能留在我家观察一段时间。”
同桌立刻道:
“观察什么?”
“是否会成为下一个受害者。”
我缓缓眨了一下眼,心脏忽然间雀跃了一下。
就像是某种死亡讯号被触发时,肾上腺素急速飙升的颤栗。
没有丝毫的适应不良,我迅速把自己代入了“受害者”的危险角色:
“你有办法判断我是否被盯上吗?你能知道是谁要对我不利吗?你——”
我话刚说到一半,就被同桌捂住嘴巴。
他的手捂得很紧,不给我任何发挥的机会,客气地代我拒绝:
“不好意思,灵灵明天开始每天放学都要去补习,没有时间。您知道的,高中生的课业很繁忙,而且,这种说法太荒谬了,她只是不巧撞上了现场而已,连凶手的脸都没看到。”
我一脸懵逼。
我只知道周末要去补习,怎么连工作日也被他悄没声儿地安排了?
突然被从非日常扯回日常,好像我还是那个每天苦哈哈为了几个配不平的公式、背不出的诗词、无休无止的abandon,把自己拘在方寸教室的、芸芸众高中生的一员,而不是半只脚踏入了灵异世界,疑似被隐在暗处的邪恶势力盯上的天命之人。
超级英雄也要写暑假作业,是这个意思吗?
“您想问的,恐怕已经问完了,我们还要赶回家吃晚饭,就不打扰您了。”
同桌说着场面话,按着我的脑袋,向季野爸爸鞠了一躬,拉着我的手腕转身就走。
我一步三回头。
季野爸爸没有要挽留我们的意思,依旧定定地坐在藤椅上,淡然开口:
“黑礁滩的那具尸体是被一把刀捅死的。那把刀被发现在你们高中的墙外,上头有你们两个的指纹。”
同桌的脚步顿住了。
季野爸爸:
“你把胡灵灵同学的指纹擦掉了,但是没有完全擦干净,又在上面覆盖了自己的指纹。在法律上,这会被定义为包庇罪。而胡灵灵会被认定为重要嫌疑人。虽然那天晚上你搪塞了警察的盘问,但这不代表这件事就能这么揭过。”
我有些慌。
我只是个普通高中生,懂法,但不多。
我侧过头去,看到同桌狠狠闭了闭眼,凌厉的侧脸罕见地有些骇人。
他转过身,把我往楼下推了推:
“自己去玩一会儿。”
我知道他是想支开我,但是被盯上的是我又不是他,他凭什么代表我?
我的好奇心让我把他扒拉开:
“你们要谈什么,当着我的面谈。”
同桌有些恼地拎起我后领,把我往后捎了捎,语气不容置疑:
“乖。”
“让她留下吧,她也算是当事人。”
季野爸爸发话了。
同桌不动声色地咬了下唇,嘴唇泛白。
我知道这是他紧张时候的小动作。
已经快三年没见着了。
上一次还是初升高那会儿。
就在中考前几天,我感染了甲流,为了不传染给同学,是在家复习的。
他怕我落下进度,天天放学还来给我补课。
惭愧的是,我就是个猪脑子,又顶着高烧,脑浆都是沸腾的,压根学不进去。
不往外倒就不错了。
他一边恼恨地骂我笨蛋,一边给我划重点,押题,叫我多少学点儿,不然以后出去别说是他教的我,他丢不起这个人。
我趴在桌上迷迷糊糊说,那以后出去就说是我家猫教的我,它背着我偷偷读完高中课程了。
被他赏了一个脑瓜崩。
那几天,我白天睡得昏天黑地,晚上撑着脖子上那个沉甸甸的装饰物听他讲题,过得痛不欲生。
我对考上好高中没什么期望,倒是他,一头热地想把我揠苗助长到县里那所重点高中。
也不看看我平时什么成绩。
一开始他还戴着口罩,后来干脆把口罩摘了,说讲那么多题又闷又热,还常常被我气到,再戴口罩得活活被憋死。
我脑子烧得昏昏沉沉的,听他讲题一半时间在梦游,一半时间在看他开开合合的嘴唇。
一门心思地想,他声音怎么这么好听。
嘴唇形状也好看。
要是不骂我就更好了。
他讲了半天看我没反应,又像是要昏睡过去的样子,忽然叹了口气,放柔了语气,用试卷筒在我发顶上拍一拍:
“不想跟我一起去县里的高中吗?”
我被他敲得清醒了一分,也不管他说的是什么,随手端了旁边的杯子殷勤递给他,哑着肿胀的嗓子说:
“喝口水,消消气。你嘴唇都起皮了。”
他气笑了,接过水杯喝了一口,神色忽然古怪起来:
“这是你的水杯。”
我迟钝地反应过来,啊了一声。
他已经喝光了。
等把水杯放回去,他忽然用双手捧住我的脸。
我还有些发烧,一脸懵地被他掌心托住脸颊,他说:
“胡灵灵,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想靠临时抱佛脚,把你带到重点高中的分数线?”
我抿唇不说话。
有些事情,我就是不擅长,不是光靠努力就可以赶上平均水准的。
我的语文单科成绩常年霸占年级第一,作文拿了很多青少年比赛的奖项,科幻主题的征文还登上过杂志。
除此之外的科目,都一塌糊涂。
我抱着试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模样,他也不是没见过。
如果科目是木板,加起来围成一个水桶,那我的科目水桶一定会呈现出竖中指的造型。
异军突起的那个中指是语文。
同桌曾经尝试过“拯救”我,我也曾经积极地头悬梁、锥刺股,拿圆规扎自己大腿的时候,一点儿没心软。
率先心软的是他。
后来我所有的圆规都被他磨钝了,他说他对锐角过敏,晕针。
再后来,他就不逼我了,无伤大雅的小考试可以借我抄抄试卷,蒙混过关,省得给家里老爷子气出心脏病来。
重要考试他就直接把我放生,一点情面不讲。
但是临近中考,他又开始急了。
县里的高中已经有老师来找他约谈,会提供奖学金给他。
但显而易见,如果他选择了去县里读书,就必定会跟我这个吊车尾天各一方,千里之外。
用他的话来说,不把我放在眼皮子底下,还不知道我要背着他作多少妖。
此时此刻,他捧着我的脸,掌心比我的脸颊还要烫,有些用力,我的嘴唇都被他挤得噘了起来。
我都忘了他之前还说了什么,只觉得他的脸贴得很近。
眼睛幽暗得像是会吸光。
我艰难开口:
“你撒手,当心甲流传染给你。”
他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回转,双掌变托为捏,把我的腮肉恶狠狠地左右拉伸:
“你怎么油盐不进呢,祖宗?”
我被他扯得口水都差点流出来:
“我唔是祖宗……”
他用指腹擦去我唇边口水,嫌弃地用纸巾擦了擦,盯着我看了半晌,忽然如释重负地垮了肩膀:
“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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