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都,咸阳。
暮春夜晚,月明星疏。
渭阳府内,月光静静洒下,庭院澄澈得如一汪清池。丝竹管乐之音缥缈地从厅中传出,池水泛起粼粼悠波。
宴客厅内灯火通明。
一名素衣宫人从厅堂侧门轻手轻脚走进来,凑到秦王身后的内侍耳边,抬袖小声说了些什么。
那内侍听完,眉头一动,飞快地觑了一眼随意歪坐的王者,示意来人先噤声。
正上首,秦王赢则一手斜倚着案几,一条腿微微曲起。他两眼半闭,眉头微蹙,难测喜怒。看起来好像沉醉于眼前的宴饮,实际却正在思索今日朝堂上的争吵。
六百年前,周天子将一支赢姓族人封于秦邑,此后秦国便立国于此地。如此世代传承,王位本来与赢则一个非嫡非长的公子并无干系,直到七年前。
是时,赢则的长兄——当时的秦王暴毙于周王畿。彼时赢则还在燕为质,未及弱冠。消息传到燕都后,他极力游走,取得赵王与燕王的信任,千里迢迢赶回咸阳,又凭借国相与自己的舅舅魏珲扶持,几经波折,终于坐稳王位。
舅舅魏珲与其同母的姐姐——太后芈容都是楚国旧人。几年来,太后临朝、魏氏坐大,秦国在外交上一直延续于与楚的盟好,秦王也娶了楚国公主做新后。
不过近日形势悄变:楚国与秦国生了龃龉,盖因楚太子在秦国当街杀人又逃回楚国,秦国民声哗然,秦楚关系岌岌可危。
为此,今日在朝堂上他的诸位重臣大大争吵了一番。
赢则主张趁机与楚断交、攻打楚国。一是楚国向来气盛凌人,此事赢则不想再忍。二是,楚国土地广大资源丰富,对于秦国来说,秦强必须弱楚,此时正是好机会。
虽然一多半亲楚派当朝,出兵楚国的主张毫不意外遭到反对,他却不可避免地感到十分愤怒,万分憋屈。
想到这里,他拿起手中的酒爵一口饮尽。
身后的内侍马上示意近处候着的婢子斟酒,又拿起木箸亲自给秦王布菜。
等斟完、酒布完菜,他小心翼翼地躬身询问:“随行卫士来报,说抓到了渭阳君府上的婢子正在翻墙,鬼鬼祟祟地像是要逃,王上您看......?”
赢则听完,夹菜的木箸顿了一下,“哦?婢子翻墙?有这种事?”他饶有兴趣地出声问道。
不等内侍再答,他起身微微探向下首陪坐的渭阳君,嘴角上扬戏谑道:“我的好弟弟,听说你府上美姬要趁夜奔逃,不巧让寡人的卫士碰上了给拦下了,你要怎么谢我啊?”
赢则亲弟——渭阳君赢章原本大气不敢出,正眼观鼻鼻观心地看着眼前的酒杯入定。赢则问得突然,他张张嘴一时发愣。
赢则见他这副窘态乐不可支,以手拍案大笑几声,向那内侍说道:“将人带上来问问,看看章弟是不是真的亏待了人家,让人宁愿翻墙夜奔也不想在这府上待着了。”
那内侍口称喏喏,亲自传话下去。
不多时,府上的管家佝偻着身子进来,那苦瓜一样的脸上挂满了细密的汗珠。
乐声极有眼色地悄然停下。
一名素衣女子双手被缚出现在管家身后,似乎让人推了一把,踉跄地跌进门来。
管家不敢抬头看座上的秦王,更不敢去看自家主人的脸色,进门之后便跪在一旁。
那女子也跟着跪在地上,一身灰扑扑的素麻衣服,衣袖撕了一个口子,头上沾了些草灰,狼狈不已。她早已是面如灰土,只有嘴角用力抿着,试图绷直脊背,却依旧不停地发抖。
也难怪,逃跑的奴仆轻则鞭笞刺字,重则发卖,甚至打死了事。奴隶触怒了贵族,就是死了也没人替他们叫屈,何况逃跑这种重罪在先。
赢则随意地扫了一眼底下跪着的人,看向渭阳君道:“看看,是你府上的人吗?”
“王兄,这......小小婢子......”赢章刚要装傻充愣。
女子突然抬起头向着赢章激动地大声道:“求公子别把奴婢送到楚国去!求求公子放骊姜一条生路!婢子愿当牛做马报答您!”说着不住地磕起头来。
赢则突然觉得面前的酒菜索然无味。听了这话,心中冷笑。
原以为这个弟弟能在大事上分得清轻重。平日里看似愚笨懦弱的人,有时也能在太后与自己间做个缓和。没想到背地里却是一样的花心思去讨好楚国。
更衬得他这个儿子不顾情面,刁难太后母国了不是?想到这里,他似笑非笑地看向渭阳君赢章。
赢章心中惊惶,站起身来,绕过食案,提脚向地上的女子肩头踹道:“骊姜!你这贱婢不要信口胡言!我何时说过要送人去楚国?”
说完他马上回身长揖,口中连连:“府里的奴仆听风就是雨,一场胡闹惊扰了王兄,实在是臣弟的过错,还请王上恕罪。”
骊姜正挣扎着起身,听渭阳君这样说,马上不顾疼痛狼狈大声道:“求王上垂怜!奴婢万万不想死在楚地!”
渭阳君回身狠狠瞪了她一眼。
管家见状,连忙起身上前死死捂住她的嘴,就要拖人下去。
赢则本来只是冷眼旁观,此时突然站起身来。
他将右手搭在腰间佩剑上,一步一步向厅堂中央走去。众人见他起身,都不敢再出声,管家也撒手退在一旁。
走动间,赢则腰上的环佩相撞,响声清脆。
刚挣脱了管家,骊姜就见到云纹玄黑色袍服下摆出现在眼前。
“刷”,一阵刺骨的寒意袭来。
秦王剑贴上她颈侧。
那剑尖极其冰凉,铜铁冷冽的气息混着清幽的香味,让她心中惊悸,几近昏厥——似乎下一秒这柄剑就会毫不犹豫地划破她脆弱的脖子。
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般,凛冽的剑尖缓缓爬过骊姜的颈侧,然后又游走到她的下颌。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凉触感最终停在了她的下巴。持剑者稍一用力,逼迫她顺着剑尖仰起脸来。
骊姜已经紧张得忘了尊卑礼仪,抬眼直直地看向那人。
那人倨傲地俯视着她,看不出多余的表情,手里却握着她的生死。
骊姜看清了面前的人后,却大为震惊,甚至有些恍然地出声:“则公子?”
“什么?”那人眉头微蹙,声音依旧不带一丝温度。
厅中只听得到骊姜的心跳声。
她连忙垂下双眸,做出一副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样子,磕磕绊绊地说道:“奴婢...奴婢失言。”
剑尖又随着那人的视线移到她的脸侧,轻佻地拍了拍。
“说说,你是为什么逃跑啊。”秦王出声。
骊姜马上哽咽着回答道:“回王上,婢子名叫骊姜,是渭阳君府上的舞姬。我本草芥之命、蒲柳之姿,承蒙渭阳君不弃,本应唯君命是从。”她眼中渐渐噙满泪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要发颤。
等说到想留在秦国,终于泪盈于睫缓缓滑落:“可是......奴婢实在不想离开秦地,到楚宫去。奴婢......奴婢想留在秦国。”
骊姜悄悄抬眼去看,见秦王移开了长剑,表情纹丝不动。
她心一横,反身向剑尖迎上去一分,婉转哽咽道:“求王上留婢子在秦国,婢子宁死也不愿去楚宫。”
“要么请王上现在就杀了奴婢!”说着眼泪又大滴大滴砸在地上,哭腔浓重,看似十分决绝。
这话半真半假。
骊姜当然不想去楚国,可是她也绝不想死。
听说楚国国君荒淫暴虐,而楚后狠毒无情。有魏女本来得宠,楚后几句话挑拨,就被楚王拔剑削了鼻子;曾有宫婢因为被赵使夸赞了一句手美,就被楚王砍了双手装匣送去了,吓得赵使当即面无人色。
骊姜觉得自己真要到了楚宫,说不定朝夕之间就会殒命。她本想着若逃跑成了,或许还有活路。然而今日失败,命运叵测,只好不得已再胡乱赌一把。
她自恃貌美非常,因此此刻一言一行都是有心引人注意。
然而在秦王眼里这实在是过于用力的拙劣表演。
他根本不在乎跪在地上的人。可是既然渭阳君要人送给楚王,他就偏不能顺他们这些人的意。
沉默了片刻,赢则忽然笑出声来。
他抬手挥剑,挑断了骊姜手上的绳子,然后不紧不慢地归剑入鞘,俯身饶有兴味地说道:“既然是舞姬,那正好,今天就给寡人跳一曲助助兴。要是跳得好,寡人就抢在楚王之前向你的主人讨要你,如何?”
骊姜被他笑得心里发毛,面上却装作欣喜叩首道:“定不负王上所望。”
赢则轻笑了一声,转身拖长了调子对渭阳君说道:“弟弟啊,府上有如此美姬,为何不先想着兄长?倒是不远万里地记挂着楚王。真是伤了我的心呐。”
渭阳君早已面色惨白,此刻心虚地支吾着:“臣弟不知王上喜欢,否则早就将人送进宫中去。”
他提高声音道:“别说一个舞姬,王兄就是要臣弟的性命,章也绝无二话。”
“言重了不是?”赢则回到座上,“你是母后的宝贝,我大秦的公子,秦国的渭阳君,我要你的性命做什么?不过看个歌舞而已。”
”王上想看,章这就让他们速速准备。”赢章顺着秦王给的台阶马上下。
管家见状诺诺告退,带人离开。
走出厅门之前,骊姜又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
仿佛感受到了她的视线,赢则重新拿起酒爵,用戏谑的眼神扫过她。
丝竹之声又起。厅中二人举杯,一片和乐。
跪坐在一面素色铜镜前,骊姜心下怅然不已。
赢公子则,公孙则公子。原来如此。
昔日一起逃命的友人。如今竟然已是秦国的君王。
然而他却半点没有认出她。
这也难怪,六年之前,赢则已经是将及弱冠的翩翩公子,骊姜和小虎却都还只是身量未成的少年少女。
她呆呆地望着铜镜里自己精心描画过的容颜。
面若桃花,目如秋水,长眉入鬓。
六年间,则公子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秦王;自己成了以色侍人的舞姬;而小虎还不知在何处。
她用手巾轻轻沾去脸上的泪痕,小心地不去破坏完美的妆容。
今日,骊姜仿佛才恍然惊觉一切已经变了这么多。就连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了,更何况他。
毕竟他们也实在算不上有什么深情厚谊。
在那个树阑风静、明月高悬的夜晚,三个前途未卜的年轻人在命运的转折点擦身而过时,都不能看清自己的未来,却仍然真诚地祝福彼此在这个飘摇的乱世里有一个光明的、美好的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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