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一角，素衣乐师们全心投入，钟磬相和。
正在弹奏的曲子婉转明快，曲调以中原雅乐融合了西域的舞乐。另有宫人在旁吟唱，唱得是流行于中原列国的《子衿》一曲。
厅堂正中，一人翩翩起舞，正是骊姜。
她眉眼如画，明媚俏丽，已是重新装扮过。
清绿色裙摆随着利落的旋转而绽放，柳色的棉纱襦衣衬得人肤色如玉，纱袖上的暗金云纹随手臂舒展和舞者融为一体，翻飞之间像天上的流云轻盈可爱，一首情思深细的歌跳出了缠绵悱恻之意。
舞者眼神尤其灵动热烈，配上明快的鼓点和歌者的吟唱，宛如正在同爱慕的男子剖白心意。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座上的人嘴角上扬，眼神柔和，视线紧随着跳舞的人，手上漫不经心地和着拍子轻击案几。
眼看秦王对这直白的讨好如此受用，渭阳君脸上陪着笑，也装作欣赏的样子，心里却已经将这该死的逃奴骂了一万次。
一曲将了，鼓声渐缓渐小，舞者动作渐收，屈膝行了一礼，以袖遮面向后退去。
赢则看得入神正要叫好，就见舞者一改前态，从收拢的两袖之上展露出一双哀怨的眉目，又缓缓展臂。
角落里的一名乐师抬手抚琴，手下的秦筝接上渐收的鼓声，曲风一转。筝音如男子腰间的环佩清脆叮当，又像女子头上的钗环金玉相和，幽眇悠长，透出些离愁别绪来。随着排箫音起，如风拂树顶，又像水起微澜。
接着两名站立一旁的乐师轻轻敲响铜制钟磬，空灵的金石之声加入。十二名身着豆绿袍裾、面容姣好的女子翩然而至，举袖起舞，如燕群徘徊踟蹰。
骊姜被环绕其中再次起舞，举手投足旖旎柔和，时而翩然轻快如离巢的燕子，时而又婀娜曼妙又如风拂过的杨柳。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赢则起先听得入神，待唱词一出不由得低头会心地笑了笑。
先是一番爱慕之言，接着又来上演不舍别离，这女子的心思是直直摆在明面上了。
一曲将尽，伴舞们缓缓停住，姿态各异如上下翻飞的燕子。
骊姜侧身站在中间，以袖掩面目光哀怨地看向秦王，又马上避开，视线最终落在面前地上。她连跳两曲，体力稍有不支，微微喘息，却咬牙撑着一动不动。
在忐忑中，骊姜听到秦王终于出声：“善！寡人今晚所见之最佳！不，生平所见之最佳！歌舞配合得也好，比起雅乐，寡人实在是更爱这靡靡之音。”
“美人，来与寡人共饮。”赢则大袖一挥，示意骊姜到他身边去。
骊姜盈盈一拜，走上前去，心中松一口气。
见此情状，渭阳君马上热切地高声说道：“王兄品位高格，素有雅怀。这一众舞姬、乐师，都是臣弟不久前才从一个齐国的商人手里买来。臣弟原本想着，让他们先熟悉熟悉我大秦流行的曲子再为王兄表演，并不敢有半点藏私之心。”语气亲昵谄媚如往常，半点不提要送人去楚国的事。
赢则也像忘了一样，朗声笑道：“是寡人苛责章弟了，不必挂怀。”说罢向赢章遥遥举杯，做出以酒赔罪的样子。
“兄长喜欢，臣弟总算放下心来。”见秦王心情大好，赢章赶紧立直身子，双手举杯一饮而尽。
一时间，宾主尽欢，一室生春。
乐声绵绵而起，歌舞继续。
秦王随手端起食案上的鸮纹酒爵，送到低眉顺目跪坐一旁的舞姬唇边。
骊姜伸出双手想要接过，却见端着酒爵的手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只好就着他的手饮下。
她心中惴惴不安，喝得有些急，一杯酒还没喝一半就被呛到了，于是赶忙推开那只手想停下来顺口气。
赢则就由着她拉下自己的手臂，眼中含笑地看着身侧的人。
她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仍搭在他握着酒爵的手上，另一只手放开他的衣袖掩面轻咳起来。然而越是试图压下咳嗽，她就咳的越急。
女子脸上升起一片红霞。这片红霞又从她玉白色的脖颈漫散开来，接着好像连纱衣之下的手臂都染了上火烧云。她额头冒起细密的汗珠，不知道是因为刚才的舞蹈还是因为剧烈的咳嗽。
赢则盯着她，忽然起了探究之心。
眼前精致的脸庞被身后的烛台细细勾勒着，五官光彩夺目，令人目眩神迷。离近了看，却又像隔着一层朦胧轻纱。
他微不可察地将身体偏过去一点，伸出另一只手握住她的肩头带向自己，然后顺手轻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抚。
等渐渐平复，骊姜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还扶在酒爵上，一时不知应该先请罪失仪还是先喝完剩下的酒。等她发觉自己已经将身子大半靠在秦王的臂弯里，更加不安。抬眼偷觑，看他只是将视线落在自己的脸上，并不像是生气。
于是她向前微倾凑近酒爵，正打算继续喝完剩下的酒，却见秦王突然收回手，仰头一饮而尽。
他没有再说话，放下酒杯不再看她，继续起欣赏厅中的舞乐。那只环着她的手臂却也没有放开。
骊姜便顺势轻轻倚进他的怀中，柔声说道：“奴婢谢过王上。”心里忐忑不已。
渭阳君将二人动作尽收眼底。他面上不显，心中哀叹连连，盘算着要如何与这位或许就要成为秦王新宠的旧仆攀上一点交情。
三人各有所想。
过了一会儿，赢则嘴角带着一抹笑意漫不经心地说：“倒酒。”
骊姜也嫣然一笑，眼波流转。
她抬手接过婢女手中厚重的酒壶，起身轻轻倒满秦王手边的酒爵。那爵上的鸱鸮纹饰呆憨滑稽，像是盯着人发傻一样。
倒完了酒，正要退后时，骊姜感觉到秦王在宽袍大袖之下不动声色地拽了她一把。这让她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向前栽去。
完了，在那一刹那骊姜心想，这些王公贵族从来都爱耍着人玩儿。
就在她心如死灰地以为自己将要摔在案几上、彻底毁了今天的宴饮时，秦王偏偏又大发善心地抬手拉住了她。
一来一回之间，骊姜已心惊胆裂。
她来不及思索其中原因，正要庆幸没有当众出丑，定睛一看，却发现自己已经把手里的酒尽数泼在了秦王身上。正正好好，一滴不差。
厅内空气又紧张起来。骊姜梗着脖子面色惨白地说：“请王上责罚。” 心中已是绝望。
厅内众人都屏息肃立，暗暗感叹：这舞姬刚刚时来运转，结果转眼间又笨手笨脚毁了这个机会。真是福祸无常。
赢章见状，抢先出声训斥道：“你这贱婢！如此粗鄙无礼，怕不是有心暗害王上。还不快滚下去受罚！”他正担心她心生已怨怼、日后得宠伺机报复，现在恨不得让人马上将她拉下去。
却听秦王出声制止道：“不必了。一点酒水而已，渭阳君不用紧张。容寡人离席片刻，更衣之后再来入席。”
他说完话，借着一旁内侍的搀扶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先是双臂大展，低头左右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酒渍，接着一手轻拂了一下，像是要顺手拂去满身酒气。他看起来已有醉意却兴致颇高，抬手挥袖便要离开。
刚走出半步，赢则又转身回来，弯下腰拉起还跪在一旁、满眼哀戚的骊姜。
“美人既然泼污了寡人的衣裳，就罚你替寡人更衣好了。”
说完，他挥挥手示意管家带路，接着头也不回地拉着还在发怔的人穿过了灯火通明的厅堂。
事情变化得太快，渭阳君一时愣在当场。
管家飞快地偷瞄了一眼主人的脸色，连忙小跑着引着王上向府内提前为秦王留出的房间走去。
一会儿，管家从侧厅门回来，走到渭阳君面前小声耳语。
赢章疲惫地叹了一口气：“知道了。”
又过了一会儿，秦王身边的内侍也走进来。他先行了个礼，接着眉开眼笑地向着渭阳君说道：“回禀公子，王上说今日不胜酒力先回宫了，让公子不必挂怀。王上还说今日多谢公子献美，佳人甚合心意就带回宫中了。并请公子择日到宫中一同再饮。”
赢章有苦说不出，只得假装欢喜道谢，然后送走了王宫里的人。
他心中发愁。
这一愁就到了后半夜。
万一骊姜真的得宠，怎么向母亲和王后解释，自己竟然送了一个女人给王上？不仅如此，还要提防她谗言诽谤自己有意讨好楚王。
想着想着不由暗恨起骊姜，竟然不忠心为主，胆子大到想要逃跑？！
他越想越是睡不着，在榻上翻来覆去，干脆坐起身来。
可恶，倒还不如让她真逃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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