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人拉住长脸,看样子比他斯文些,“老孙,收脚。”
他认出眼前女子是方才巷口偶遇的那个姑娘,打个扦道:“这位姑娘,我们不欺人,是真心想花银子买书,只是这人……”
——嘴是太臭。他两人客客气气地刚提了一个影儿,这人嘴里就爷爷奶奶的不干净起来,好像刚从阎王那儿受了气,等不得要作死发泄一番。也怪老孙这人吃软不吃硬……
斯文男子问:“不知姑娘是这家什么人?”
吉祥嫌弃地往地上一瞥,那厮在地上还躺出滋味来了,抱着只薄底快靴玩味地看着她。
她此刻觉得这俩人确实没欺人,对付宋老二,这样都是轻的。粗声粗气道:“我是他妹子。”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老孙道:“那说不得,请姑娘开个价。”
吉祥警惕地打量他们几眼,这两人身上都是上好的衣料,揖礼也是大户作派,门庭估计不浅。
她与宋老二一个弱一个伤,银露了白,再收回去想是不能。
吉祥便道:“书是无价,碰着有缘人随你们拿去就是,免得白给不识货的当了鞋垫。”眼风一转,吉祥又道:“但我哥哥伤了筋骨,你们总要赔些药钱吧?”
斯文男子斟酌一番:“五百两,姑娘看如何?”
到嘴的鸭子飞了,吉祥也有不痛快,张口说:“五千两,不二价。”
两人怔愣了一刹,随即就笑了。
刚觉得这姑娘乖巧文静,漫天要价的样子便和地上这位一个路子了,怨不得是兄妹。
却也不废话,直接从怀里取出一沓银票,“那便多谢姑娘了。”
吉祥没想到他们这样干脆,怔怔地一手接钱一手交货,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你们的主家是谁?”
如此财大气粗不二话,倒显得洛诵不会办事,连带整个卓清府都不如了。
她却不想,当初洛诵来时,书还在宋老二手里,他那是投鼠忌器。今日若非周转了一手,任凭眼前这两人再有手段,也难从宋老二的牙缝里翘出一丝儿肉来。
两人不回答这孩子式的问题,长脸回头瞪向宋老二。
后者没事人一样站起来,一点也不像须花五千两看伤的样子,心不在焉扑拍身上的土,劣酒泡出的嗓音沙浑:“看什么,等爷爷请你吃饭呢!”
长脸忍着气,长吼一声:“鞋!”
……
诗钞得而复失,吉祥坐在阶前,捧脸发呆。
宋老二又是搬桌子又是拾板凳,收拾着狼藉的院子,嘴里还时不时冒几句风凉话,让吉祥越发觉得为了这么个人,就放弃在穆良朝面前表功的机会,真是个天大的蠢货。
可当真得到了诗本,又能怎么样呢?穆良朝便会对她另眼看待吗?
吉祥忽然泄气起来。他那么平易近人,又那么高高在上,那么好,好到让人难以接近。
曾经年少失恃、离家上京、投身茶坊、比入侯门,吉祥倚靠的都是一气之勇,再坎坷颠簸的路,只消一直向前看,她总能走下去。
而今前路平坦了,她却被一本染着脚臭的破书磨没了气势。
人在失落之时,往往爱钻牛角尖,吉祥不是天生不知委屈为何物,一旦被表面看来不值一提的小挫折钻了空子,过往岁月的磋磨,便成倍反噬而来。
宋老二自说自话了半天,身后沉寂得反常,既没等到卖乖,也没有回嘴。
他回过头,只见小姑娘睫影黯黯,黛鬓孤寥,活像一只落了单的山雀幼崽,说不出的可怜。
宋老二干干闭上嘴巴,难得有点局促,拍掉手上的灰,在吉祥身边拉磨似的转了两圈,眼角瞥着她,忽而压低声音道:“我那个……还有好东西。”
吉祥眨了下眼,抬头莹莹地看着他。
“你等着。”
宋老二跑回屋里,不知从哪个犄角翻出一个算不得画匣的黄竹筒,行动间不妨扯着伤处,也不理会,半蹲在阶子上,当着吉祥的面将画幅小心展开。“值钱着呢。”
吉祥不怀希望还好,看了一眼几乎要哭,“假的。”
“放屁!”宋老二眼睛又瞪起来,“这芭蕉松雪图是我花大价收来的,你知道狗屁真假!”
吉祥默默翻白眼,难道以穆良朝的眼目,会堂堂皇皇挂一幅赝品在卧房?有气无力道:“我在侯府里见过,这个是假的。”
宋老二吃了臭虫的表情,一屁股坐在吉祥旁边,扯着绢幅左看右看。
“真是假的?那王八蛋还说这玩意儿是秦始皇他奶奶——有年纪了,我真他奶奶的,坑了我五十两!”
“你被坑了五十两?”
吉祥仿佛忘记了她刚刚才给义兄挣回百倍之数,幸灾乐祸地嘿嘿两声,心情不知怎么就好起来。
心情一好,她左颊便展露一颗小小梨涡,可爱已极,起身拍拍衣裙,轻巧地说:“我走啦。”
宋老二望着翩跹的背影,嘴角微微翘动,持续不到一息又狠狠压了下去,低骂:“个天杀的王八杨,再给我见着,跺了你的龟壳!”
吉祥无功而返,所幸回府一路并未被人觉察。回到瑶华苑,苦等多时的湘辰一把捉住她的袖子,低声道:“小祖宗你可算回来了!”
吉祥心里一沉,离府时她曾要湘辰照应,若有人来找她便想个说辞推托,紧张问:“有人来找我?”
湘辰脸色促白,拉着人回到屋里,一进门吉祥便看见桌上多出的茶具。
那是一套旧窑白轴蕉叶洗莲纹壶,配四只无饰玉璧盏,一看便是绝珍上品。
吉祥心虚地咽了下口水:“谁送来的?”
“前院锦裀送来的,说是浔彰伯府的容华郡主来了,给大公子带了一本他正在找的什么书,大公子开库找一套猫睛首面做谢礼,想起还有这套茶具,着人顺便找出了送来。”
湘辰没有一点做贼的天赋,竹筒倒豆说了一堆,抚着胸口道:“可把我吓坏了!我说你在午睡,就连忙把东西接过来,幸而不是常走动的姐姐,不然就糟了!”
此时的吉祥听“书”就敏感,怔怔问:“什么书?”
从时间算来,她刚刚将惟闻诗集卖出去,这会儿便有人上门来送书,难不成那两个青衣男人竟是伯爵府的手下?
湘辰满以为她会追问容华郡主一事,不想她问起这不相干的,顿了顿才道:“锦裀没说,她不是大公子跟前伺候的。”
穆澈身畔除了一个洛诵得力,余三四小厮,何曾还有跟前伺候的婢女?一语勾动吉祥情肠,望着薄润无瑕的白轴盏失神片刻,轻道:“傍晚用过饭,我用新盏给姐姐沏茶吧。”
“好啊。”湘辰从吉祥面上处看不出情绪,只觉得大公子既然特意差人送来名贵的茶器,便是记着吉祥的,一厢情愿替她欣喜,巧笑如倩:“那我便抚琴给你听,你想听哪支曲子?”
“有枝。”
湘辰笑意未及收束,目光便错愕起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是一支女子爱慕心上人而不得的悲曲。自从识得孙祝贤,湘辰属这一支曲子最熟,那一封缄藏心意的信递出后,已许久没有弹起了。
“妹妹,你……”
吉祥的指尖动了一下,眸底雾气凭风散去,回神浅笑道:“刚入府时多听姐姐弹这一支,但还是《凤求凰》更好,小妹便奉茶倾耳听了。”
此时前厅中,穆澈正在招待容华郡主。
容华郡主带来的正是惟闻诗集,这本手钞也自然正是从吉祥手中买来的无疑。
表功的机会没了,生气气。
不过收获茶器一套,还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木兮有枝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