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够了!”
秦愚的声音中含着些许隐忍和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慌急。
宁娈遽然回过头去,不解地望向师父,她就算愚笨也当听出来几分古怪,莫非他们所说之事同自己有些关系?
钟离九似是猜到了她会回头,目光淡漠地扫向她,就像在打量一个物件般,话却是对着秦愚说的:“难道我猜错了吗?师兄。”
他的语气极近嘲讽,随后便从桌边起身,那一身深黛色的袍影像一片乌云压将过来,宁娈便没来由的心头倏然缩紧,他的半片广袖从她后背的衣料上擦过,没有停留。宁娈隐约嗅到了一丝药香,像一阵风似的,快速从鼻端飘荡过去。
她的心神便似被勾住般,突然想到了去岁中秋那夜的事情。
那夜遇到的人,原来竟是他吗?
钟离九就像个混账般,一颗石头丢进水镜波平的湖面中,随后便一挥衣袖轻飘飘走了。
宁娈仍旧半坐在案前,只是心神都晃荡起来,就像暖春中正舒畅时却被门头上悬着的冻冰锥刺着了头皮般。
“阿娈”,师父的声音似失了力气般地轻轻唤道。
宁娈慢慢回过头去,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该问什么,甚至不知道面对师父时该做什么反应,这样好的师父,在那般境况中救下自己,又收为徒,难道自己应该怀疑吗?这一刻她竟凭空恨起师叔钟离九来,恨他好端端的为何要进来,恨他平白扰了这一屋的清静,恨他让她对师父起了这半分的质疑。
她转过头望向师父,并不想让师父看穿她心上的迟疑。
秦愚也望着她,须臾之后忽然轻笑一下,问道:“阿娈,你信师父吗?”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师父此刻的笑容透着一种无力的苍白。
可她还是用力点点头,“这世上,我最信师父。”
秦愚便似松了一口气,轻轻道:“既信师父,那便不要多想,继续默书吧。”
宁娈应了声:“好。”
这事便就此轻轻揭过,谁都再没有提起。
自这日之后,后来的一段时日,钟离九好似不再像从前那般深居浅出,寻常总是见不到。这段时日,每每宁娈在师父院中看书或习练,都偶尔能见到他。
或是在通向后园子的角门处沉默站着,或是又在窄廊子里倏然现出身形来。
也不知是不是前些日子自新京城带回来的药起了效用,将他的疯病彻底治愈了,倒是已经很久没见他发疯的模样了。
他不发疯时,端看那身板和容貌,倒是颇受看,只是务必要挡上眼睛才好。
他的那双眼睛或端详或打量,总是让人不自在。
那日宁娈从师父院中回去,因天气晴好便特意绕了一下路。听吴霜说井边的一丛迎春花已开了,她便先绕去看花,还折了几支打算回来插瓶中观赏,给屋中添点鲜活的色彩。
往回走时竟忘记了避开那个豁了口的废园子,果然便招惹了院子里的恶霸们--那群长脖大鹅。它们从废园子的豁口出左右摇摆着鱼贯而出,当先那只简直就是大鹅界的武林高手,扑棱着翅膀冲过来,趁着宁娈没防备,径直拧住了她的下裙摆边儿。
宁娈虽然已学了一段时间武功招式,却当真拿这群大白鹅没什么办法。鹅是吴大婶养的,吴大婶素来彪悍无双,旁人若被鹅拧了她便当看笑话般,可若旁人踹了她的鹅,她便是要操刀来战的。
就连师父秦愚路过此处,那都是要溜边儿走的。
宁娈手里尚攥着几支迎春花不舍得丢下,另一只手便提起裙角想要将大鹅甩下去,可那鹅下了死口似的,怎么也不愿松开。
她想去攥鹅的脖子甩脱,又怕被吴大婶瞧见,正在犹豫的时候,突然身后有一人说道:“要杀便利索地杀,不要犹豫,不然你就要杀更多。”
她不必回头,鼻端嗅到那熟悉的药香,便已然知道这人是谁。
钟离九说话的腔调很阴冷,听在耳朵里就像毒蛇吐信一般,令人禁不住心生惧怕。
宁娈一时忘记反应,便看到钟离九的一只手掌斜刺里探出,掌心中有利芒闪过,只瞬息间那大鹅已是身首分离,扑棱着坠扑于地。
宁娈惊呼一声,浑身鸡皮疙瘩都似冒了出来。
随着那只领头大鹅的死掉,余下跟过来的鹅群便当真不再近前,立时又摇摆着退回废园子内。
果然就连家禽都欺人软弱!
宁娈不知道当说句什么,难道要说“谢谢师叔出手”吗?
上次中秋夜他出手,那牛嵩至今还是疯着的,日日流着涎水跟猪狗同食,前些日子还被恶犬咬伤了大腿,如今畏光畏水缩在棚子里,形状凄惨得很。
这次出手又平白一掌削断了大鹅的脖颈。
钟离九的手掌侧沾染了大鹅的血,他便抬袖随意擦拭去,而后冷笑着道:“你软弱至斯,倒与这些待宰的大鹅无异。”
说完斜睨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宁娈看着地上已死透了的大鹅,生怕吴大婶突然出来看见,便也匆匆走了。
晚饭的时候,吴霜过来找宁娈,手里还端着一只大瓷碗,一揭盖里面喷香的味道便溢出来。
“这是什么?这么香。”宁娈望着吴霜手里的瓷碗问道。
吴霜道:“鹅肉。”
宁娈一愣,吴霜噗哧笑道:“吴大婶养的最凶悍的那只大鹅不知道被谁偷偷宰杀了,她傍晚在外面骂了足足两刻钟的街。这鹅肉便是那只大白鹅的,平素多少人被它欺负,今儿炖好了咱们可得好好地吃。”
宁娈听后只笑了笑,并未说出钟离九的事。
吴霜说:“我特意老远端来给你的,你要多吃些才好。”
她不忍拂吴霜好意。
这大白鹅平素横行霸道,有朝一日却成了旁人的餐上食,倒未想到味道是真不错,肉质紧嫩有嚼劲,煞是美味。
可宁娈莫名便想起钟离九的那句话--“你软弱至斯,倒与这些待宰的大鹅无异。”
顿时便又没什么胃口了。
迎春花开后不到月余,庄子中的杏花、梨花、玉兰花便渐次开放,天气也越来越暖了,粗算时间,宁娈来到秦家庄已经近一年时间。
这一年中,她有了自己的师父、朋友,还有很多相熟的人,她过上了最寻常的那种生活。
她的武功虽学得粗浅,但相比从前却也大有进益,
五月的时候,她得师父准许,和吴霜去永宁城闲逛一日。
不期然在城中遇见曾经品月楼中的旧相识,那女子年岁与宁娈相当,本也是定下去岁六月的梳弄礼,后来宁娈被秦愚从品月楼中带走,便再未见那女子。
如今那女子已是品月楼的门面,穿红着绿鬓钗摇曳,本与一豪富恩客画舫冶游,上岸之时遇见了宁娈。
她见宁娈身着寻常人家女子服饰,素面虽不施粉黛,颜色却比从前愈显明艳鲜活。
她本想唤一句“月筠”,可是临到嘴边终究咽下了,于她来说月筠是旧时姐妹,但是于月筠来说或许自己已是前世人,未必会想要同她叙旧,怕不是到时便要装作不认得,为彼此徒生尴尬和难堪。
她这般想本是无可厚非,可却没料到宁娈先唤了她的名字。
她的花名是月翠,宁娈唤的却是她的乳名,岁岁。
岁岁请恩客稍待,自己移步宁娈这边,她本迟疑着不知该先开口说句什么,倒是宁娈上前仍像从前那边亲密地拉起她手,一边问:“整一年未见,你可还好?”一边又向身侧站着的吴霜语气急切地引介道:“岁岁她是我曾经在品月楼时的姐妹,待我甚好。”
当初她因梳弄夜恩客身亡一事被鸨母扔到柴房里不管不问,岁岁还曾悄悄为她送过两次饭食。
吴霜衣着收身的衫裙,看着颇利落,腰间又悬短匕,一派江湖女子装扮。听宁娈引介,便点头一笑,笑容也颇坦荡,没有丝毫避讳的模样。
岁岁亦笑着点头,再转身看宁娈时,瞬时便红了眼眶,轻声道:“我很好的,现下已做了姑娘正式待客,不用再似从前学规矩时那般苦了。”
宁娈闻言张嘴,想要说句什么,终究未说出来。
岁岁轻轻攥了下她的手道:“我不便令客人久待,这便去了,你也去吧,这边人甚多。”
宁娈知她意思,她现下仍是娼门女子,可宁娈已不是,身份不同反而不好在大庭广众下相谈了。
看岁岁走远后,吴霜问宁娈道:“可想将她从品月楼中赎出?”
宁娈心上黯然,轻轻摇了摇头,“算了,哪里办得到呢。”
吴霜不以为然道:“这有何难,去求秦哥哥便是了,使银子能办到的事情从来便不是难事。”
“师父能救我已是天大的恩情,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平白为师父添诸多麻烦。”
以前在品月楼中时便明白,往后的日子好坏皆是命,专看个人造化。若有一日谁得幸寻了好去处脱了妓子之身,便要安安分分的才好,谁又能顾得了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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