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朝会以来，羌军退兵，洛都迎来了短暂的喘息之机。
宫中迎来了新主人之后，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了往日的秩序。江止盈身着乌金云纹衫，下身一条缂丝软银罗百合裙，披了件织锦镶毛长斗篷。这些都是司绣宫人连夜赶制，打了皇帝的纹样绣在女子裙钗之间。
这还是江止盈第一次穿如此簇新华贵的衣裳，她拨弄了一下腰间的璎珞穗子，对霍骁说：“走罢。”
两人一路步行至御书房。
其实皇帝出行依例当坐辇，但是霍骁嫌慢，干脆拉着江止盈的手一路步行。
两人的手交在层层叠叠的袖摆之间。馥枝、宛芸等宫人与内侍远远缀在他们身后。
宫道之上，来往的侍女们见到有样貌出众的一男一女并肩而来，脸上不见一丝诧异神色，纷纷行礼。
却对一旁面目俊逸的霍骁视若不见。
御书房门前，宋矜远远看见两人并肩而来，眼中闪过一丝精芒。他一身雪青色鲜亮锦衣，衬得容姿过人。
见到他，江止盈下意识脚步一顿，绷紧了面色。
霍骁眸中一闪。
许是柔软触感还留在手畔，连带着心也软了一瞬，他暂时按下了心绪，没有登时揭穿。
待二人走近了，宋矜主动行礼：“见过陛下，见过霍将军。”他脸上的微笑依旧使人如沐春风，挑不出差错。
霍骁颔首，略无勉强地受了这一礼。
江止盈正要把两人唤进堂中，霍骁突然捉住她的柔荑扣在自己手中：“有什么事进去说。”
说完，就牵着她大步走进书房，仿佛他是此间的东道主。
江止盈被拉得一个趔趄。她皱了皱鼻子，隐隐察觉霍骁的举动有些古怪，却偏偏说不出什么名堂来。
宋矜脸上的笑容却乍然真切了几分。
方才自己与江止盈的言行并不亲密，她还不自觉地流露出了三分回避。
宋矜不信霍骁没看出来。
饶是如此，霍骁却依旧对他展现出了微妙的警惕之意。
如此甚好。
这恰能说明，霍骁对陛下的态度绝不是对战利品的，而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
他的计划，说不定比想象还要更顺遂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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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矜尚无官职在身，但他是太尉府中首屈一指的门客。在当今的情形下，这身份比五六品的乌纱帽更为好用，甚至能让他一路无阻，进宫直奔御书房面对圣颜。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带着魏太尉的意思来的。只有江止盈才知道，这人多半是自作主张，又憋了一肚子坏水儿。
没想到，宋矜真摆出一份说正事的架势。
“大行皇帝的梓宫尚停灵于颐宁宫，大家不敢擅作主张，便命我来请示您怎么做？”
就这？
江止盈拧起细眉，不敢相信宋矜大费周章地找她过来，是为了一桩对局势无关紧要的事。
不过细细想来，这事当真不好处理。
虽是早春，遗体久放也会腐烂发臭。而满宫之中，名义上能决断先帝去向的，不过她一人。
江止盈想了想说：“拟谥号交由礼部处理，动土入陵交给工部，其余的交给宫中有司。”
皇帝宾天之后有一系列程序，她不晓得具体的章程，干脆全部交给有经验的官员。
毕竟先帝与她，确无半点父女情分。尽到明面上的孝义就好。
霍骁在旁边说道：“让他们把守孝免了。”
孝期之间，群臣与百姓都要禁酒水、节游乐、忌房/事。
先帝截了西凉白灾的赈济之物，和霍骁算是结了仇。他拒绝为这么一个昏聩无能的君主戴孝，即使是装装样子也不成。
江止盈这才想起来还有守孝一回事。
她紧张地看向宋矜。自己对这事是没什么所谓，她担心的是担心宋矜和他代表的百官接受不了霍骁轻慢的态度。
逆料，坐在下首的男子能屈能伸的程度远超想象。
宋矜面色如常，却故意看了江止盈一眼：“某知晓了，自会将霍将军的意思转达给礼部。”
他将“霍将军”三个字咬得很重。
暗示的意思很明显，如果这个要求是江止盈提的，礼部还会讨价还价。但如果是霍骁，他们定然无所不应。
绝对的力量就是绝对的权威。
在霍骁面前，什么孝道、礼法乃至皇帝本人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江止盈看懂了他的暗示，素手捏紧了裙角，抓出一道道褶皱。即使知道宋矜在有意挑动她的情绪，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成功了。
她很不甘。
宋矜又看向江止盈：“先帝的入陵之日，钦天监已经测出了几个宜动土的良辰吉日。劳烦陛下从中挑选一个合心意的。”
霍骁掀了掀眼皮，对这事没什么兴趣。
江止盈接过了一张纸。
纸上龙飞凤舞写着几个日期，除此之外，底部还有一行潦草的小字。若非她眼尖，几乎就要错过。
她扫过那行小字，瞳孔猛地一缩。
果然，宋矜走这一趟，绝对没这么简单。
她飞快收敛了神情，状似不经意地拿起笔在随意一个日期上一勾，将纸还了回去。
宋矜满意地将纸收入怀中。从上首女子的表现已经看出，她绝对收到了指示。
霍骁坐在一旁，似对二人的眉眼官司浑然不知。
“陛下可还有什么事？”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若是没什么事宋矜就欲离开。
他不愿与霍骁同处一室。这个男人压迫感太重，即使在一旁漫不经心也似蛰伏的野兽，使人必须提起心神应对。
江止盈迟疑了一下，还真有一件事。
“我想任命一个新的总管内侍。”
“这是宫中之事，陛下自有决断的权力。”
宫闱中的人员安排之事，他鞭长莫及、能力有限。江止盈若安插一个自己的心腹便于行事，恰好可弥补这个空缺。
江止盈又看着霍骁，后者也满不在意道：“随你。”
她心中一松，此事就这么尘埃落定。
想安排的人选不做它想，自然是王公公。
投桃报李是一方面，另则，王公公对她母亲似有情意。由他来当内侍总管，母亲在含珠殿中住着也能更合心意一点。
宋矜顺势提出了告辞。
江止盈没留他，甚至暗自祈祷他下次别来了。从两人一见面开始，宋矜每出现一次，都会带给她一次次打破底线、却又不能拒绝的任务。
称帝、色/诱……
而这一次，江止盈回忆起宣纸上那行潦草的小字，上面写着：
劝说霍骁从洛都退兵。
她叹了口气，几乎能想到，自己若是当面找他拒绝，这个男人会如何用那三寸不烂之舌劝服她。
其实他并没有明着下达任务，而自己已经坐上了皇位。便是装作没看见也无甚妨碍，宋矜一个做臣子的并不能奈自己何。
可是，退兵。
江止盈看着霍骁深邃的眉眼，他自从来到洛都，便一直是倨傲的姿态，俯瞰着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这等底气便是来自手下的三千骑兵，他们可以轻易摧毁一座城池。
若是能让这些人退兵回了西北，不仅洛都的安全有了保障，自己这个皇位也能坐得更稳、更自由。
要试试么？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专注，霍骁回视了过来。
“讨论完了？”
江止盈心中藏着事，闷闷地“嗯”了一声。
没想到，方才一直不声不响的霍骁轻轻一笑，说出的话却让她透骨冰凉。
“那便告诉我，那个男的给你的纸上究竟写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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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谒金门（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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