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青萍末(三)

缺月疏桐,漏断人静。

本该灯火如昼的洛都,此时一片战火燎原后的死寂。不时有士兵暗夜行路,明亮的火把将他们的黑影拍在断垣残壁之上,颇有些森然的意味。

霍骁负手而立,颀长的影子似夜间幽松。

他抬头望着眼前的景致,自此不过数百步,就是传说中的皇宫。

身后有人走来,脚步坚定,站在他背后三步之处:“将军在想些什么?”

霍骁认出了副将的声音:“我在看洛宫。”

眼前的朱墙高门之中,住着这个国家最尊贵的人。它是如此巍峨,见之凛然高不可攀,比之西凉都护府的堂皇何止多了千百倍。

然而,能够造出洛宫这般气派屋宇的的国家,却软弱地屈服在连夜奔袭的三千铁骑之下,毫无还手之力。

身后的声音笑嘻嘻道:“将军可是在担心明日攻不下此处?”

不等霍骁开口,他就自顾自说道:“将军大可放心,兄弟们可是吃饱了饭,饮足了马。今晚美美睡上一觉,明日定能一举拿下。”

霍骁沉默不语,他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若是没攻下,咱也不亏不是么?”那人又说:“粮食、女人都有了,这一趟总归没白来。”

霍骁转过身,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乐不易。”

乐不易愣了一下,连忙道:“属下知错。”

先前一连串的胜仗顺利得不可思议,他得意忘形过了头,竟敢在开战之前说丧气话。

这可是军中大忌。

乐不易一边请罪,一边暗中庆幸:幸好四下无人。若是在三军阵前,众目睽睽之下,他说出这种动摇军心的话。以自家将军的脾性,少不了挨上几十军棍。

霍骁淡淡道:“算你无心失言。待战事了了,自己带着请罪书找我。”

乐不易方才还在偷着乐,这下忍不住“嘶”了一声,愁苦地耷拉下了眉眼。

让他写请罪书,还不如挨上几十军棍呢。

反正他皮糙肉厚的,不怕打!

看着乐不易哀怨的神色,霍骁轻轻嗤笑一声:“受了罚这般作态,可是有什么不满?不若再给你加罚三十军棍。”

乐不易立刻肃容道:“不敢不敢。”

“好了,”霍骁敛了唇边笑意,“传令下去,今晚让兄弟们安心歇息,不得喧哗游乐。明日辰时二刻,整军出发。”

随他的目光看去,饶是没心没肺如乐不易的心中也泛起了波澜。这一路长途奔袭,行军中数不尽的山水兼程。

明日,终于要走到最后一步。

他抱起双拳,响亮应道:“是!”

-

江止盈随魏哲出了永巷,才发现一队人马整整齐齐地停在长廊外,静侯着他们归来。

那静静列队的兵丁突然齐喝道:“见过大人!”

江止盈心中一凛。

随即,她被一位中郎将领到一间车舆前。上了车辇之后,军队呈一字长蛇排开,缓缓前行在在宫道之上,不见尽头。

江止盈看着车辇顶部的祥云纹样,心中惶然无比。

她不知此行目的地在何方。

更不知道太尉为何突然入宫寻人,又为何将她大张旗鼓地迎出。

……还有,皇室的其他人呢?

他们碰到太尉了么?现下又如何了?

过了约一刻钟左右,车辇骤停,中郎将的声音响起:“请公主下辇。”

入目是一座巍峨的宫殿,描金珐琅底的牌匾之上,“颐宁宫”三个大字笔走龙蛇。

江止盈以前从未来过此处,忍不住抬头看着殿顶的飞甍玉瓦、朱檐长龙,顿觉己身的渺小。

她迈着小步随在太尉身后,

宫殿开阔,到处蒙着素色丝绢。绢上沾了红褐色的陈迹,散发出难闻的气息,与她在宫外长街之上闻到的如出一辙。

江止盈心中隐隐有了不详之感。

旋即,在看到殿中停着的金丝楠木寿材时,这种预感终于落到了实处。

——这是皇帝停灵的梓宫。

“太尉,这是何意?”

她立刻看向魏哲,希冀他能给一个答案。

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出不对劲。他带自己来此处的目的,绝不是口中声称的“保护公主平安”那样简单。

魏哲的脸上抽动一下,露出一个似是悲伤似是解脱的复杂神色,缓缓说道:“如公主所见,这寿材之中躺着的正是陛下。”

江止盈缓缓点头,这事她已经听母亲说过了。

“太后、诸妃与皇子皇女们也薨于颐宁宫的动乱中。如今……只留下尸骨尚存。”

这话不啻于一个惊雷,炸在她耳边。

江止盈忽然有了一个极其不妙的联想——

莫非,缟素之上的血,竟是他们的?

想到这个可能,细密的冷汗漫过背脊,她顿时不寒而栗。

魏哲顿了片刻,嘴唇翕动:“公主,您已是、已是江氏仅存的血脉了。”

“魏和。”他唤了一声。

过了片刻,先前那个中郎将双手托着一个檀木托盘而来。托盘之上,是一套黑红相间,绣着繁复纹样的礼服。

魏哲将之徐徐展开。宽大礼服之上,花纹的全貌出现在江止盈的眼前。

金鳞冷光,五爪祥云,团龙盘于云霞之上,步步熠熠生辉。

这是一件龙袍。

“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公主早日登临御极!”

太尉的话音方落,殿中每个人都神色凝滞,沉默的气氛盈满了屋宇。

荒诞。

这是江止盈现下的唯一感受。

她虽然不晓世事,却还是读过几本书,知晓这世上没有把皇位给传女子的,却有不少臣子功高盖主、谋朝篡位的。

魏哲手握重兵,是洛都唯一可与羌兵抗衡之人物。无论是军心还是民心所向,他此时黄袍加身,都显得名正言顺,又何苦找她这么位名不见经传的“公主”?

更何况,羌人凶蛮,还不知会如何对待她这个皇帝?

这样想着,江止盈手上的动作便迟疑了下来。

黑色帝王朝服悬在半空,半晌不动。

魏哲抬起头来,眼中似有千言万语:“请您接下它罢。”

江止盈默然摇头,一个“不”字正要出口,却听见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止盈公主,且莫要忙着拒绝。”

是宋矜的声音。

江止盈猛然回身,他怎会知晓自己的名字?

“公主为何不曾告知于我们,您的母亲也在厨房之中呢?”

宋矜款款闪身,露出背后身着麻衣的妇人,正是秋蕙夫人。

她低叹了一声,似是为拖了女儿后腿而赧然,唤了一声:“止盈。”

江止盈先是一惊,继而捏紧了拳头,一错不错盯着宋矜的脸。

这张俊俏风流的脸上挂着温和笑意,看不出丝毫破绽。落在她眼中,却闪着隐隐的冰冷。

分明是第一次见面,她不知此人的恶意从何而来。

“阿矜!”魏哲忽然厉声呵斥了一声,中气十足,震得人一个哆嗦。

宋矜恍然不觉,依旧笑如春风,静静等着江止盈的回答。

江止盈还能作何回答?

母亲已经落入他们手中,虽未明说,却分明是人质的意思。

灵堂的缟素上,还沾染着她未曾谋面的兄弟姐妹的血。

她接过衣袍,葱白的指节抚过金线绣成的龙纹。

主弱臣强,这金龙还能恣意腾飞么?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一想到往后就要过起被肆意拿捏的傀儡生活,江止盈心中莫名梗着一股邪火,挥之不去。

她忍不住刺了一句:“没想到堂堂朝廷命官,也会使这种要挟人的市井把戏。”

“陛下说错了,宋某并非官员,不过是魏大人座下一门客耳。”

宋矜对江止盈话中的机锋浑不在意。

“你……”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江止盈恨恨咬了朱唇,教养却不容许她说出更多恶言。

眼见着两人就要吵起来,魏哲狠狠瞪了宋矜一眼。

然后,转身对着江止盈恭顺地执了臣子礼:“老臣拜见陛下。”

这一声中气十足,隐隐传到了殿外。

旋即,门外的军队声如洪雷:“拜见陛下!”

江止盈扯了扯嘴角,不习惯地抬了抬手:“请起。”

魏哲这才直了身子,看到眼前小姑娘面色如霜,心中无可奈何地摇头。

“陛下,天色已晚,您受惊了一整日,不若早些歇息罢。”

想了想他补充道:“宫中有军队把守,十分安全。”

若没有方才秋蕙夫人那一遭,江止盈会觉得这是魏哲在安她的心。现在,她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幽幽的威胁之意。

很难说这是不是疑人偷斧。毕竟,就在方才,这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把她生生架上了火坑,进退不得。

她没有反抗,而是问道:“那羌兵呢?”

“羌兵……”魏哲默然片刻:“陛下放心,老臣必当与他们拼死一战。”

江止盈点了点头,牵起秋蕙夫人的手:“母亲,我们走罢。”

秋蕙夫人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似是安慰。

两人相携走出了颐宁宫。

空荡荡的大殿除了两个男子外,只余一具冰冷的先帝尸体。

魏哲见此间再无外人,登时沉下了脸,低声喝道:“跪下。”

宋矜毫不迟疑,一撩衣袍、双膝着地。

“是不是看我老了不中用了,你的胃口就大了?”

魏哲凝视着宋矜,那张俊秀的脸上煞是平静,没有丝毫惊惶不安。

“属下不敢。”

“自作主张、胁迫公主。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宋矜低头一言不发,这些事他自做了,就不会再狡辩。

但他遮住了眼中神色,略无悔改之意。

魏大人把江止盈扶上皇位,是出自对先帝的忠心和愧疚。

但他不是。

此刻宋矜的心中涌起一股更疯狂的念头——

他想利用江止盈,让羌军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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