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止盈与母亲对殿中的风暴毫不知情,她们出了颐宁殿,便见中郎将魏和上前一步:“请陛下与夫人随末将来。”
两人随他行至一处宫殿之前。
魏和躬身道:“请陛下与夫人在此处稍作将就。”
秋蕙夫人道了声谢。
此处名曰含珠殿,约莫是从前哪个宠妃的住所。殿内陈设富丽堂皇,却有些空荡。稍微值钱些的摆件都被洗劫一空。
江止盈进了寝殿,白玉手掌扶着秋蕙夫人上了拔步床。
开口之前,她警惕地看了一眼外间。
“娘,方才是怎么一回事?”她一边为母亲揉着腰一边问道。
方才,自然指的是宋矜。
秋蕙夫人叹说:“我原是躲在柜中不敢声张,见你与那两人走了之后才敢出来。不巧,刚好那宋大人去而复返。”
宋矜身后还跟随着几个身强体壮的士兵。秋蕙夫人见了,自知反抗无门,只好跟他去了颐宁宫。
“他有没有伤害于你?”
“这倒不曾。不过他问了我不少事,又说了些话。”
江止盈察觉有异:“他……都说了些什么?”
秋蕙夫人回忆了片刻:“说了些宫外和宫中的光景,说除了你我以外,皇室其他人早已死于非命了。”
“还有那羌兵,悍勇无比,杀人如麻。”说着,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江止盈顿了一下。
她想起自己问魏哲“羌兵如何”之时,他笑容里的勉强。
“拼死一战”四字,听起来绝不是充满信心之语。
那支军队虽然形容整肃,令行禁止,可是人数委实太少了些。若要和羌兵真刀真枪地对撞起来,至少要以一敌数才有胜算。
江止盈把这些告诉了母亲,末了道:“恐怕宫廷也要失守了。”
秋蕙夫人听出了话中的未竟之意。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若是太尉他们支撑不住,哪日宫城一破,她们母女俩怕是也没得善终。
秋蕙夫人对上女儿的眼睛,当中有江月摇落、水波暗影。
她看出来了,女儿是在害怕。
江止盈靠在母亲怀里,感受着母亲粗糙的手细细抚摸着她的浓密鸦发,听见上面传来一句:“早日歇息罢。”
她一瞬间明白了,兵力、战事,这些皆非她们能左右。
除了睡个好觉,其余的,只能听天由命。
门外传来一个细若蚊蝇的女声:“陛下,夫人。”
江止盈推开门看,是一个宫女,手中持着铜盆与杨柳枝。
她衣衫上沾着灰,颤抖的手连盆都端不稳,一看就是白日里受了惊。
“我不习惯身边有人服侍。这些东西给我,你自下去罢。”
那小姑娘忙不迭地点头,快步走远了。
连宫女都知道大难临头,并为此害怕不已。
江止盈端着洗漱具回身,有些怆然地想,他们都是守在洛宫中的困兽,皇帝、太尉、或者是宫女……
不管什么身份,都即将是羌人铁蹄下的枯骨。
临死前非要逼她称帝,其实有没有这一遭,又有何区别呢?
待服侍母亲歇息之后,烛火被吹灭了一半,剩余的亮光只能勉强看清。
昏暗的屋子里,似有若无的脚步声便格外清晰。
江止盈出了寝殿,背靠着阖上的木门,低声喝了一句:“是谁?”
一点灯火如豆,照亮了莹白如玉的面庞。
“陛下,是我。”宋矜的声音响起。
看清了来人,江止盈转身欲走,不欲多做周旋。
此人拿母亲要挟一事,她可还没忘呢。焉知深更半夜地造访,肚子里又藏着什么坏水?
宋矜见她转身欲走,有些无奈地挽留了一句:“陛下且留步。”
江止盈恍若不闻。
宋矜见人不上钩,只好主动抛出诱饵:“羌人作乱的危局,想必您业已知晓。”
“我有一破局之法,不知陛下可愿一听?”
“若是陛下不信任我,叫来几个士兵看守在门外也无妨。”
江止盈有些哂然,这人仿佛很清楚自己在她处的信誉已然破产了。
但她不打算与此人周旋:“退羌乃是太尉与军队之事。”
“陛下冰雪聪明,怎会看不出,魏大人明日与羌兵决战是凶多吉少?”
“洛宫和魏大人已是最后一道屏障,若是再战败,国朝将覆矣。”
他直直看着江止盈的面庞,仿佛在等待一个答案。
江止盈说:“两军对阵之事,并不是我们所能左右的。”既然不能凭空变出一支军队,又何必在此处和她陈明利害,不过是无用功。
“不,陛下能左右。”
天色已经暗透了,宋矜手中微末的火光成了唯一的光源,映在江止盈莹白如玉的柔泽面庞之上,有一种别样的触目惊心。
闻言,她的眼波微微闪动,如雪簌簌落入江心。
“我们出去说。”
-
两人一路无话,行至小花厅。
江止盈看了看,四下无人,若是宋矜生了歹心,做什么都极为方便。
不过,她不觉得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值得利用之处。倒不如看看他这般神秘鬼祟,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陛下可知,那羌兵是什么样的军队?”宋矜放下手中的灯。
江止盈摇头。
连这支军队是从西北来,她也是听人说起的,更遑论有什么了解。
宋矜便细细为江止盈讲起了他们的来历。
“羌兵,原是驻扎在西凉都护府的朝廷军队……”
过了约莫半刻,他问道:“陛下可明白了?”
江止盈轻轻颔首。
总的来说,便是朝廷为了维护西凉的安稳,在那处驻了军。奈何经过一系列阴差阳错,这支军队渐渐与中枢离了心,变成了游离于中央控制之外的割据力量。
宋矜讲到“阴差阳错”这一段时,颇有些含糊其辞。
江止盈猜测,莫不是先帝,也就是她父皇做了什么糊涂事,才把这支军队给生生逼反了。
宋矜为尊者讳,在女儿面前也不好讲先帝的坏话,这才一笔带过。
不过她问出口的却是另一个问题:“那从前皆是相安无事,羌兵为何这次突然南下?”
“依某愚见,恐怕并非为了造反。”
若是为了倾覆王朝,他们早就在攻破都城之后,一鼓作气打进皇宫了,根本不会留给魏太尉任何反应的时间。
对皇宫围而不攻,生生拖了一日,正好说明此处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去岁西北突发白灾,冻死饿死了不少人。羌人此次南下,恐怕是为了此事。”
“某听说,那些人攻下洛都之后,最先做的不是烧杀掳掠,而是收拢粮食。”
江止盈默然,难怪她那日清晨去了米铺,只见一片狼藉。
宋矜又问:“羌军的将军,陛下可有什么了解么?”
在江止盈心中,羌人是一群面目模糊、虎背熊腰的生冷凶悍之人。
至于将军么,肯定是最高壮的那个。
——等一下,该不会是她今晨在街上遇见的军队首领罢?
那厢,宋矜没察觉她的走神:“他名为霍骁,乃是前代都护将军之子。”
江止盈听他讲了半晌,只听出一件事:
霍骁年方十九,便已执掌一方土地,创下不世功业。
是个打着灯笼难找的大英雄。
她揉了揉泛红的眼睛,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这与明日退兵、又与我有何关系?”
“自然有关系。”
“霍骁是个英雄,众所周知,英雄最难过美人关。”
“……”江止盈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什么美人关,特意来找自己说这种事,若是与她无关,鬼都难信。
她艰难确认了一遍:“是要我使美人计?”
“正是。”
“……”一句“无耻”压在喉咙中。
宋矜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他注视着眼前人的芙蓉面,上面写满了不知自己为何被爱的无辜。
豆蔻梢头二月初,莺嫌枝嫩不胜吟。*
他是男人,也自诩半个英雄。在见了江止盈的一刹那,便知道没有人能推拒这个女子主动的投怀送抱。
没有人舍得不爱她。
只是这些涉及欲念的话过于狎昵,宋矜自然不会宣之于口。
他为江止盈分析起了利害:“羌军所求的是粮,到了洛都之后,应当不会南下。”
“比起魏大人拼着性命两败俱伤,不如以朝廷名义招安。”
“于公,羌军有了大义的名分;于私,霍将军与您结了秦晋之好。如此一来,王朝可保,危机可除。”
这一番谆谆之语,江止盈恍若不闻。
她眼中含着满满的讽然:“宋大人,你想出此计谋之时,不觉害臊么?。”
这千里河山的命运,不系于两军对垒,却系在她这么一个赶鸭子上架的“皇帝”的腰带上。
宋矜对上江止盈目光中的尖刺,不由得有些躲闪。
但他犹不放弃:“魏太尉半生戎马,在这次动乱之中带领军队护住了宫闱。”
“虽是我小人之心,以秋蕙夫人的性命相要挟,但是魏大人对陛下您说有救命之恩并不为过。”
江止盈的眼睫颤了颤,如枝头细雪簌簌而落。
“陛下就忍心看着他付诸心血的亲兵毁于一旦么?
“眼睁睁看着洛宫就此覆灭么?”
“魏大人明朝与羌兵一战,战败了,大家都难逃一死。为何不就此一搏,为您的母亲、恩人搏一线生机呢?”
“别说了!”江止盈轻声喝断。
她看着宋矜,面色复杂:“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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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青萍末(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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