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入夜,四周虽渐次安静下来,行走在街道上亦觉喧嚣,白日里摩肩接踵的人群留下的谈笑声犹在耳畔。
一出城门,才觉出真正的夜晚来。草木深深,良田绵延,天上星光点点,人间万籁俱寂。
三人扮作农户,驾着毛驴车在黑夜里行走,到浮玉山脚将车子抛下,从麦田中间的干渠里一路猫着腰慢慢过去。
才接近隋珠家房子,躲在蒿草窝里打量不远处的枯井,便听到几条大狗争相狂吠。
“隋姐,他们明知道你在活着,怎么敢留下这几条狗?”长松好奇。
隋珠苦笑摇头:“我一个弱女子,在他们眼里蝼蚁也不如,根本没当回事。”
长松与周自珩摸索斜爬过去,快到枯井旁时,忽然听到有攀谈声渐近,是两个男的提灯巡逻,一人骂骂咧咧的,两人缩回草窝里一动也不动。
待脚步声远去,听到前面大门响起吱呀一声,这才又过去使力将石板挪开。枯井底下扔满了死掉的鸡鸭鹅死鱼之类的,臭不可闻,熏得人直欲作呕。
隋氏没忍住干呕一声,狼狗又叫起来,长松连忙学了几声夜猫子叫唤掩饰,引来一阵更吵的狗吠,还有人骂狗的声音。
隋氏与周自珩捂着口鼻,拽着绳索一前一后下了枯井。长松在上面将石板推过去盖好,隐在暗处。
说是枯井,其实更像被人改成过菜窖,上狭下阔,底下有小半间房子那么大。
周自珩提着一盏极小的玻璃灯在前面探路,微弱的光亮如萤火一般,什么也看不清楚,逼仄的空间里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
到了自家地盘,隋珠放松了一些,低声道:“再往里面走不远,就是我夫君挖的那条道。地面很平整,二爷可大步走。”
谁知周自珩却猛然顿住步子,弯腰向前探了探,回身说道:“你先退出去吧,别看。”
隋氏轻声道:“二爷不用顾虑,我胆子大得很……”
说话间她已经走近,瞧见周自珩脚下的东西,大为惊骇,连连往后退去。
一排三个一样的黑口袋,两长一短,袋口已经敞开,臭不可闻,可见白骨森森。
周自珩想细细查看验证身份,被隋氏制止:“二爷,不用看了,正是彭西楼一家三口。这个身长完全对得上。”
她说着,牙齿咯咯作响,浑身直颤。
井口那些腐臭的鸡鸭鹅,显然是为了掩盖这里的味道。
这样一来,真相就很明了了,必然有人以厚报引诱彭西楼,让他设法害了兄长一家,也可能是间接谋害,事成之后为了保密,将他一家也灭口了。
彭西楼与哥哥完全不同,好吃懒做之人,花钱大手大脚,没了就找兄长磨缠。隋珠本就十分不喜他,经此一事更是恨之入骨。
可眼下瞧着他们一家如此下场,想到婆母与彭东楼那般良善要强之人,一生为了彭家崛起努力,到头来尽皆付之东流,不觉悲从中来。
周自珩向隋氏摇摇头,指了指前面,到尽头了,除了夯实的土墙什么也看不见。
隋氏走上前来往东边的缝里一摸,中间竟然弹开一扇四四方方的小门,外在完全看不出来。
两人缩手缩脚爬过去,又过了两扇这样的门,机关位置各不相同,才终于来到一堵石墙面前。
周自珩不得不叹服,彭东楼着实是个难得人才。若是有皇家能够早点发现他,邀他去设计皇陵、金库等要处,定然可保得百世无忧,省了刑部多少麻烦。
石墙前面留有石阶,周自珩踩上去,轻轻挪开最顶上的那一块小石,便露出了开关。
里面有人,周自珩与隋氏皆是屏气凝神。
他尽力地踮着脚,从那缝隙里看进去。这一看,不由得惊住了。
里面竟然整整齐齐摆着数百副甲胄!
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揉眼睛再看一遍。
要知道,私藏甲胄乃死罪。一甲顶三弩,三甲进地府。目测这里存放的数量决不低于八百副。
一副甲胄起码要四十两银子方可打造,能换十几亩良田。这背后之人,若非位高权重之人,断断做不到如此。
若背后主使真是三皇子,他的意图就不言而喻了。
这时,弯腰查点甲胄的人站起身来,是一个面孔白净的男子,只听他沉声说道:“今日正好凑个整数,整整一千套!咱哥俩说什么也得喝一杯。”
另一个人雷公脸,猴脸尖嘴,闻言哈哈一笑,声音粗嘎嘶哑:“只是可惜了,彭西楼个孬种,竟没看住他嫂子。要不然今日还能陪着咱们乐一乐。瞧着那日到府衙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我见犹怜呐!”
那人皱眉道:“你是真不嫌晦气,这样不吉的女人,上赶着捧脚我也不要。”
雷公脸碰了个钉子,点头哈腰跟着他出去了,室内陷入一片黑暗。
待亮光完全消失,隋氏断定:“他们必然是出去了,这是冰窖后室,不存冰,只做储藏室用的。前面才是正经冰室。他们带有火烛,不会在那里久留。”
周自珩这才按下开关,石门果然松动,两人合力一推,便开了。
穿过满屋甲胄,隋氏熟门熟路来到冰室,只见四周仍旧整整齐齐码着彭东楼冬天储存的冰块,不同的是,中间摆着的不再是蔬菜,而是一口金丝楠木的棺材,散发着清雅芬芳。
牌位上只简简单单的写着“近故凌霄娘子之墓”,一时猜测不出是谁。只是联想到此前吕叔德一事,猜出应该与三皇子有关。
周自珩将痕迹一一抹去,两人悄悄退身出来。
长松躲在蒿草堆里正等得发急,听见一声猫叫,探定四下无人,便急忙将石板推开,将他两个拽上来。
三人正要沿着原路返回,周自珩却忽然蹲下身去,半晌动弹不得。
长松拿灯一照,才瞧见他的脚被一个铁夹子死死咬住,尖利的铁钩已经穿掌而过。
周自珩死死咬紧牙关,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隋氏赶紧将脚下摸索一遍,确定没有铁夹,才将周自珩扶上长松的背,一路跑进草丛里。
周自珩已疼得满身冷汗,脚上的血滴滴答答往下淌,他忍痛说道:“长松你回去仔细查看一下,四周是否还有铁夹,沿着枯井搜寻。”
原来在那枯井周围,八个方位上,每处都有一个铁夹子。
三人顿时后怕不已,真真是命大,方才在那井口走了多少步,若是全中招,就只能都在这儿等死了。
周自珩咬牙道:“拔出来,擦一擦仍旧放回去。”
长松断然拒绝:“不行,咱们回去找大夫拔。”
“这里扔掉那么多家禽,若是留下些血迹是不碍事的,只是这夹子数量是一定的,若是丢了,必定要打草惊蛇。快按我说的做。”
长松知道利害,他不敢犹豫,猛然一拔,血淋淋地带出一块肉来,周自珩险些将牙咬碎,冷汗涔涔而下。
隋氏怕钩子有毒伤及肺腑,撕好布条把他的前掌与腿上分段牢牢绑住。长松将夹子擦干净,仍旧原样放回去,这才背着周自珩离开,一路上有惊无险,总算是到了周府。
周自珩已经起了高烧,人事不省。
长松不敢请寻常大夫,去求了荀太医来诊治。
荀太医到来一刻也未耽搁,立即在周自珩脚上开刀放血,清理淤毒。
珑华不肯离去,亦不敢看,只是握着周自珩的手一遍一遍帮他擦汗,见他脸上蜡黄,嘴唇毫无血色,她恐慌极了,只问太医何时能够痊愈。
良久,荀太医才拭去额上汗水,心有余悸:“夫人,受伤事小,那铁钩上的毒,乃是一种剧毒之蛇身上提取出来的,毒性强扩散极快,虽竭力救治,可是耽搁时间太久,后边的情况都未可知。”
周家就这么点儿地方,消息藏不住,纵然长松竭力掩饰,女眷们都来了,黑压压的挤了一屋子。
闻言雷氏便哭起来,她一起头,屋子里登时一片哭声。
珑华黑着脸赶人:“要哭出去哭,我这里是养病人的地方,不是给你们哭丧的。”
当真不留情面,给人都轰走了,她才如被抽走筋骨一般瘫坐下来,拉着他的手贴在额上喃喃说道:“说好的惜命,你得赶紧好起来,不然我再也不跟你好了。”
熬到次日傍晚,周自珩才睁开了眼睛,茶水不进,只喊头晕恶心,却坚持要珑华取纸笔来。
他伏在枕上喘着气说:“我说,你写,万一我真的熬不住,真相要及时呈给皇上。”
珑华定了定心神,一字一字写下来。
写完珑华又给他念了一遍,他才喘口气,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还有一事。”
珑华忙提起笔,他微微摇摇头:“关于你。那日,皇上与我说……”
他说得吃力,说一句停一会儿,却不顾珑华的阻止,定要说出来。
原来,当初南燕太子出使大越,尚未提亲时,皇上就已得心腹密报,凡是珑华所到之处,必然有南燕太子后脚相随。
珑华乃公主,她心性不定,想一出是一出,南燕太子如何知晓她的踪迹?
而后,南燕太子便当着满朝文武求娶珑华公主为太子妃。
珑华年已十九,婚事若一定下,出嫁就是眨眼的事情。以她得宠的程度,送亲者必然是太子无疑。届时,有心人就可以在路上下手了。
皇上原本想将计就计,引蛇出洞,结果珑华完全没有给他机会。
周自珩又呕了一阵,珑华不许他再说话,扶他躺下。
他虚弱地笑了笑:“此前不说,是想事已至此,不愿你陷入自责里。只是现在……珑华,你记住,我们都很在乎你,很在乎。”
珑华伏在他的手臂上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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