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河水已不再刺骨寒凉，可珑华依然颤抖得厉害，上巳节溺水的可怖记忆卷土重来。
那日尚能扑腾挣扎，此刻元岫死死地按着她的头，带着泥腥味的河水从她的口鼻流入直呛到肺里去，胸腔里一阵阵剧烈的撕裂灼烧感，耳朵鼓胀，头疼得像是要炸开。
她无力地捶打着元岫，却连水花都激不起。意识变得越来越薄弱，头晕目眩，眼前渐渐昏黑一片，看不见也听不见。身子轻飘飘的，人间的景象变得模糊而疏远。
她不无遗憾地想，早知如此，真不该前瞻后顾，那日进宫就大胆承认真实身份，现下也少些懊悔。
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恢复了知觉，迷迷糊糊中，有人奋力将她的身子托举起来，离开了水面。
是周自珩来了么？还是元岫良心发现了？
她睁不开眼睛，只能朦胧感觉到自己似乎是伏在马背上四处颠簸，颠得她五脏越挤越紧，实在受不住了，哗啦啦吐出一堆水。
吐完她只觉得又困又累，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顾不上瞧一眼救命恩人，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满眼星光。起身一看，竟是在一家小院的竹床上。四周点着灯烛，火光莹莹，闪闪烁烁如在梦里。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来人的身子掩映在黑影里，只能看出极为高大，珑华死里逃生，此刻格外想念周自珩，忍不住哽咽着唤了一声。
那人一怔，慢慢走过来，手里拿着个包袱，竟是高原。
见她愕然，高原淡淡解释道：“恰巧路过，见夫人有难，便搭把手。夫人既醒了，就起来用些粗饭吧，吃完我送你回去。”
珑华慢慢下了床，他将包袱递过来：“夫人方才落水，衣衫尽湿，这样回去恐遭人非议。我去街市上现买了一套衣服鞋子，不知是否合身，夫人且将就一下。”
珑华倒没觉得怎样，他越说越不自在，脚步都乱了：“我去外面守着，夫人将门闩栓好，去屋内换吧。”
不待珑华说话，他果然一扭头又出了院门。
她暗自赞道，高原倒是个真君子，比她那满口仁义道德假模假样的三哥好太多了。
她举着灯烛到西厢房，见屋内陈设简单，床铺干净整洁，架子上挂着高原的官服，便知道这是他的住所了。
她将门栓好，打开包袱一看，里面果然齐齐整整放着一套女子的衣服、一双鞋子并一面镜子梳子。未婚男子，这般细心当真是难得。
珑华手脚麻利地更衣梳发，一边想着，梦鲤有了心上人，若不然，与他倒是极般配的一对儿。
她穿好才发现，衣服大了一码，鞋子却像比着她的双脚买的，恰恰合适。御前之人，果然练就一双火眼金睛，扫一眼就能精准测出尺码来。
珑华梳妆齐整，收拾好东西，这才客客气气将他请进院里，不胜感激地说道：“多谢您好心相救。”
高原微微颔首：“饭菜还是热的，夫人莫嫌粗糙，将就用些吧。我已经吃过了。”
经过这么一折腾，珑华确实觉得腹中饥饿难耐，便不再客气，坐下吃了起来。
屋内一灯如豆，四壁清辉。似是为了避嫌，高原远远坐在门边，珑华几次想开口询问当时场景，见他沉默着似乎满腹心事，又咽了回去。
高原仿佛猜到了她想问的，便主动简短说道：“夫人不必害怕，三皇子和毛太监当时被我打晕了，担心他们同党瞧见，中途换了马车来到我家。无人追踪，夫人安心用餐便是。”
珑华很是好奇他是如何得知自己遇险并且相救的，他是皇上最离不得的御前侍卫，她可不信，他会闲来无事刚好路过。
只是问了几句，瞧着他谈兴不高，只是随口应付着，不好再追问下去。
她暗自想道，这个冷淡的性子，比周自珩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也不知道这两人若是生活在一处，会是什么样子！
她想象着两个冰块脸整日冷冷相对的情形，不由得好笑，便噗嗤笑出声来。见他神色古怪往这里瞥了一眼，更觉得实在可乐，便将筷子搁下，格格笑个不住。
高原被她笑得莫名其妙，打量了一下身上，又瞧她愈发笑个不停，他不知想起什么，神色温和了不少，问道：“不知周夫人因何发笑？”
珑华笑着将原委解释了，高原牵了牵嘴角，算是回应。
话匣子这才慢慢打开，珑华问两句，他答一句，总算是有去有回了。
这才慢慢捋清楚，原来近来皇上发觉三皇子行事诡秘，便让高原盯紧他。
周自珩才奉旨进宫，底下人便报与他，说三皇子的马车兜了一个大圈儿，最后停在了周家门前。高原生疑，便一路跟了出来，趁他们不备时躲在了车辕底下。
珑华惊掉了下巴：“你说躲在哪儿？”
他人高马大，窝藏在车辕底下跟出去那么远，不知有多难受。若是一不小心被三皇子发现，兴许性命都要搭上。
为了她一个不沾亲不带故的人，何至于豁出性命不顾？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区区小事，夫人不必挂怀。”
高原说完，这才抬起眼来，目光极快地在她脸上扫视一圈，似乎是鼓足了勇气，过了片刻才说道：“我有一疑，请夫人解惑。”
救命之恩，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您尽管问，我当知无不言。”
“落水时，夫人喊着三皇子的名讳，夫人是诈他还是……”高原声音艰涩，却一扫此前的疏离，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希冀和热切。
电光石火间，珑华明白了他的心意。
这个令人闻风丧胆、被赠以“活阎王”之称的冷面侍卫，曾经仰慕过那个娇纵任性的公主。
难怪衣服大一码，鞋子合适，龙婳清瘦而珑华丰腴，这正是珑华公主的身量和脚长。
在那些不为人知的日子里，他可能无数次地用眼睛丈量过她的身量，她的鞋子。
若放在从前，怕是要叱责一声“放肆无礼”，可如今珑华历经世事，方知真心可贵。
尤其是这样默默地、毫无指望却始终如一的热忱，太过美好。
珑华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自心头涌向四肢百骸，鼻头却涌堵得发酸。何德何能，被人这样珍而重之地对待。
虽然回应不了同样炙热的情感，但起码可以做到，报之以赤诚。
她第一次大胆直白地对周自珩以外的人，说起这段离奇经历来。
“你猜得没错，高原，我就是珑华。”
高原猛然坐直了身子，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睛隐忍得通红，过了许久他才慢慢平静下来。
“这很荒诞，却是事实。我当时溺水而亡，醒来便发现自己成了周自珩的夫人。从此便寄生在她的身体里，活了下来，只是皇上他们永远也无法知晓。”
她说着，眼前渐渐模糊起来：“连累得父皇病重，亲人伤心，可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高原紧紧地抿着嘴唇，仿佛在竭力克制着情绪，可是几粒无声滚落的泪珠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激荡。
珑华提到亲人，止不住啜泣起来。
高原颤抖着靠近，却只是递过去一方帕子。接触到珑华指尖的一瞬间，他再也压抑不住，蹲下身来，泪水汹涌而出，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哭得浑身颤抖。
珑华哭声渐止，长长的睫毛上缀满了泪珠，强笑着说道：“你瞧，咱们对着哭不是有些傻么？故人相逢，多么难得的机会，你与我说一些宫里头的事情吧。”
高原点点头，掩面进了里屋，再出来时已经面容平静。他拿着一幅画卷说道：“皇上找了许多画师给您画像，选了最满意的几幅，命人依样雕刻在墓里。这一幅是皇上没选上的，我便偷偷拿了回来。原想留作纪念的，如今便交给公主你来保管。”
画轴卷得很仔细，用一根红绸带绑着，珑华郑而重之地接过来，却没有急着打开。习惯了龙婳这张脸，她还真有些不知道如何面对。
过了许久他才忍住心头酸涩，轻轻说道：“周大人……他对你好么？”
珑华点点头：“很好。”
他挺拔的身姿忽然有些疲沓似的，沉默着不知说什么好。
珑华瞧见他眸子里的低落，故作轻松灿烂一笑：“你如今也都好么？”
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笑道：“得知公主活着，我就很好。”
珑华只觉得无法承受这样浓重的情感，她半晌不能言语。
高原拭去眼泪，难得一见地笑道：“那日您进宫时，我就瞧出一些端倪来，只是不敢说。怕有心之人拿此事污蔑周大人。而后您拦马说话时，神情同曾经一模一样，我就更加怀疑了……”
“公主，皇上一心想着为您报仇呢，不会轻易倒下的。皇后如今总是哄着钱贵人去做这做那的，不让她闲着胡思乱想，公主尽管放心，好好与周大人安稳度日，若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找靠得住的人递个话就是。”
忽然有叩门声响起，高原与珑华对视一眼，示意她进屋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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