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柘想上前去,但步子迈出去后下一刻就站在了勤政殿前。
雨很大。
小小的人跪在雨里,一声一声——
“父皇,儿臣求你重查敬国公一案!”
“父皇,外祖父不会叛国的,父皇,求你重审!”
“父皇!敬国公府满门忠烈,他们不能带着污名走!父皇!”
一声一声,然后不停地磕头。
额头磕破了,血色融进了雨水里。不知道跪了多久。
蔺柘站在雨中,却又站在一个完全割裂了的空间,他看得见发生的一切,但别人却看不见他。像一个旁观者。
很奇异的感觉。
蔺柘不记得自己站了多久,终于往前走了几步,他在小太子的跟前半蹲下,刚伸出手——
“殿下!”
前世就一直伺候在太子左右的东宫太监穆琢此时还很清秀,没有脸上那道难看的疤。
他扑通跪在少年太子面前,颤抖着说:“殿下,娘娘……薨了!”
蔺柘的手顿在半空中。
小太子似乎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身体完全僵住,伏在地面。他抬起头。脸上是迷茫,无措,又在疑惑。
就这样,蔺柘的视线忽然和小太子的撞在了一起。
他确信,这一刻,他们是真的在对视。
蔺柘从梦中惊醒。
但他记得那场火。记得被火光包围的少年。
还记得少年声嘶力竭的痛苦。
他一遍遍问:“为什么?”
“为什么我护不住?”
“他们是为我死的,都是为了我……”
记得他跌跌撞撞在雨里爬起来,呆呆摇着脑袋,不愿意让自己相信,又下意识往坤元宫的方向跑去。
前世蔺柘知道各种宫中辛秘,史书上只会记载白皇后因病离世,但他却恰巧知道,白皇后自尽时没有选择毒酒或者白绫,而是选择了最刚烈的一剑穿心。
蔺柘已经能猜到后面发生的了。
彼时的少年应该并不知道,敬国公府的结局就是他的父皇一手放任,或者说是亲自推动的。可能是知道的,但是天之骄子的中宫嫡子不愿也不敢去相信。
蔺柘扯扯唇。
这算什么?
第二次了。
短短几天,他已经第二次梦到贺兰莳的事了。
让他在意的是,他的梦似乎不仅仅是梦。
前世他常在宫中行走,曾听说过一件事,宣宁十年,东宫曾被一场大火烧毁了一半。后来的东宫是重新修复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
蔺柘不死心,想要再次推衍贺兰莳的命盘,但这一次比上次还要乱,他完全看不清命盘的轨迹。
*
再有机会见到贺兰莳,是在小半个月之后。
蔺柘已经搬出了侯府。还有了自己官服。
六品的礼部清吏司主事。雍武帝很喜欢他,不仅仅是因为他立功还长得好,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说自己会占卜之术。雍武帝的性格当然不是蔺柘说了他就信的,但蔺柘要糊弄起来也不难。
另外则是,雍武帝对他已经放心了。他确实算是昌平侯手下的人,但昌平侯对雍武帝一直算忠心,且他不像秦国公,有皇子扶持,所以即使蔺柘明面上亲近昌平侯,雍武帝也不会忌惮。
偏殿那一场试探,是对他和贺兰莳两个人的,若是蔺柘没有猜错,雍武帝已经知道贺兰莳私自出京的事,他的功是救五皇子,雍武帝应该是想试探他有没有和贺兰莳事先有“勾结”。
拿皇子的性命当筏子的事,他是不会容忍的。
雍武帝虽多疑,且忌惮自己几个已经长成的孩子,但越是年纪上来,他反而越想做个“慈父”,哪怕是别人陪着他演出来的。他希望几个儿子互相制衡,又不希望他们互相想要对方的性命。
蔺柘可谓是将雍武帝这矛盾的心理拿捏得十分准确。
前世他也是让六皇子在雍武帝面前塑造了一个友爱兄长,孺慕父亲的形象,极大的迎合了雍武帝想过的慈父瘾。
雍武帝给他安排的位置在礼部,六部中这些位置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其中昌平侯肯定是出了力的。他所在的清吏司主理祭祀和天文相关,如果是雍武帝的意思,他会更乐意把他放到太史局,可昌平侯这会是需要他的。
六部中,礼、工二部亲秦国公一党。
去了太史局,对昌平侯来说反而不顶用。
早在蔺柘觉得下出这枚子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后面的一整条路线,雍武帝和昌平侯的反应以及做法都在他意料之中,他应对起来也十分从容。
这之后要应对的就不只是昌平侯了,还有小到礼部大到整个朝廷的官员。不过很多人对蔺柘来说都是“老熟人”了。
就比如现在的礼部尚书崔郢。这可是个老古板。
前世参蔺柘最多的就是他,比稽查院的御史还要看他不顺眼,不止一次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说他奸佞误国。
不过蔺柘从来没生过气。
这崔郢的眼力是真厉害,他就是打着误国的念头。
而且,崔郢最推崇的人就是贺兰莳,对贺兰莳的夸赞就差明着说他是上天派下来就胤朝将倾的大厦的神仙了。
崔郢倒不是秦国公那一派的,他也不站昌平侯,说是保皇派吧,他对雍武帝的诸多决策又总是明着表示这个不当那个不当,真要论起来,他可能算朝廷里为数不多的真正看得到百姓疾苦的那一批。
可惜他虽是礼部尚书,左右两个礼部侍郎却都是秦国公的人,雍武帝又不大喜欢他,放他占着礼部尚书的位置也只是为了制衡秦国公,但他就一个人,所以现在已经算是被半架空的状态了。
现在看见崔郢蔺柘就不由想,要是这个老古板发现他视为唯一能救胤朝的命根子的太子为了复位和朝中两大毒瘤之一的昌平侯合作,这老头子该不会气得病退吧?
啧。
“若你是来这里发呆的,我只能送客了。”
每次听贺兰莳的声音,他都觉得像是初夏雪顶刚融化的雪水。带着并不伤人的寒凉。
蔺柘回过神,目光打量贺兰莳的神采。
“你的伤好了吗?”
贺兰莳斟茶的手顿了顿,掀眸瞧他,没有说话。
蔺柘:“那日在宫里,我瞧你不大像生病,更像是受伤。”这算是解释他为什么知道的。
贺兰莳说,“我还以为会是昌平侯告诉你的。”
蔺柘挑了下眉。说起这事,他也觉得奇怪,昌平侯近来应该把贺兰莳的事盯得挺紧,但他竟然从未跟他说过贺兰莳有受伤的事。
若是刻意瞒着他也不大说得通,毕竟他这一回来找贺兰莳还是昌平侯授意的。
只能说明,昌平侯也不清楚,那就得是有人刻意封锁了消息。而这个人除了雍武帝,他也想不出还有谁了。
有些事情不难猜测。
蔺柘直接问:“是谁?”
谁能让雍武帝在贺兰莳受伤的情况下下令对外封锁消息?连苏繁这个御前大太监的口风都只说贺兰莳是生病。
贺兰莳也无意隐瞒,“贺兰昼。”他面上掠过一丝讥讽,“他惯是这样的,掩耳盗铃。”
蔺柘敏锐地听出,贺兰莳口中的这个“他”,并非是大皇子贺兰昼,而是雍武帝。
他也看得出,贺兰莳对雍武帝的态度。
这并不意外。贺兰莳年少时还有期待,所以不愿意去看也看不明白,但已经成年,且在这座道观里寂寥地度过了十年了废太子却不会看不明白。
也许这才是他一开始就对给白家翻案心灰意冷的原因。
白家的事,罪魁祸首从来不是那些落井下石之人。
蔺柘:“我不觉得你会这么容易受伤。”
即使贺兰莳自己应付不过来,朱雀卫也不可能让他被伤着。
贺兰莳这么被他看着,却笑了。
“你很了解我吗?”
蔺柘心道当然,光前世他就花了不少精力来琢磨他。
蔺柘:“我觉得还是有一点了解的。”
贺兰莳低头喝了一口茶。
“算你蒙对了。”他笑,“是我自己捅的。”
蔺柘眯了眯眸。
他这句回应可不一般。
这样直白的告诉他,还是在知道他是昌平侯忠心的“走狗”的时候。
以及,他这样做的动机。
明明伤不了,却一定要自伤,把这锅甩给了派人来刺杀他的大皇子,还半推半就应了雍武帝入宫修养的意思。他再次入宫,几乎是直接走到了其他人的眼皮子底下,告诉他们,他有可能要回去了。
在徐州时,贺兰莳还信誓旦旦他绝对不会和昌平侯为伍。
蔺柘便说,贺兰莳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
果然,无需他开口,贺兰莳便道,“你们找上我,也该知道,我若是要重入皇城,并非只有一个选择。我得知道,你们可以给我什么,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他道,“让你的主子自己来和我谈。”
蔺柘神色变幻,最后笑了,“可以。”这种事情他这种小喽啰当然不配直接决定。
“只是,我想问,小师父当日在徐州对我的控诉还言犹在耳,如今这算是原谅我了吗?”他笑着。
贺兰莳抬抬眸看他,忽然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多大了?”
如果蔺柘没有记错,贺兰莳之前就曾问过这个问题。
他正欲脱口“十五”,顿了顿又改为:“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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