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钟镇街面不大,但胜在热闹。沿河一道青石板街,西侧是挤密的楼阁亭台,错落有致,几枝长竹竿扎着酒旗自串串红辣椒中歪斜伸出,冷风吹过,旗面迎风招展。东边河面上则停了几艘画船,朱漆木柱撑梁,红粉花纱盖顶,如今晌午客官不多,偶尔一两客官在船中走过,水面便荡起阵阵涟漪。
灵昭溜达半晌,在临河摊贩处买了个桂花饼。刚做出来的,吃起来还有些烫口,便暖烘烘地捧在手心,边走边看。临近中午时,手中的饼吃掉了,她要去的地方也到了。
她抬起眼,黑底漆金的牌匾上豁然四个大字:“揽月入怀”。
正是徐翰所开的赌坊。
那晚,钟天棋的手足本该被砍断抵账,却被那背后之人一句话讨了个全须全尾。
这座赌坊,必定与那人有些牵扯。
灵昭抬足迈入,门口的执役立刻拦上来道:“姑娘留步,我坊中规矩,进门之前,先留得一份买命钱。”
“买命钱?”
那执役看她衣着不凡,气质华贵,自是不敢大意:“姑娘有所不知,寻常人进我坊中,若不输得家产散尽,是绝不会回头的。待到要账时,便又推脱自己无力还钱,要以命来抵。一来二去,坊主便下了命令,入门之前必得交一份买命钱。这份钱交过之后,不管欠了多大的账,都不得以命来抵。”
灵昭点头道:“这倒是有趣。若那人实在还不起呢?”
“自己还不起,便算在子女头上,子女若也还不起,便算在孙辈头上,总之,只要家中还有血脉,这账是绝对不会一笔勾销的。”执役笑道,“能保住一条人命,也算是积攒了功德。”
灵昭暗暗心惊,这规矩看似保住一条人命,实则是对他全家人都赶尽杀绝。
积攒了功德?既然都开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坊业,还妄想什么功德?怕是八辈子也还不了这业障。
她淡声道:“这笔钱大可不必。我这趟过来是为见你们坊主徐翰,劳烦你进去通传一声便是。我只在此地等候,不上你们的赌桌。”
执役尊敬道:“敢问姑娘是?”
“鉴心院院主,陆灵昭。”
那执役也不懂玄门事务,只听得是个“院主”的头衔,立刻进去通报。不多久,便回转来,作了一揖道:“请随我来。”
入得大堂左拐,过一道月洞门,入眼便是一座朱漆小楼。灵昭随指引左拐右拐,最后推开一扇木门。
坊主徐翰正懒散倚坐窗边,见了她也不起身,只微微一笑:“院主随意坐吧。”
这时灵昭也懒得与他客套,手腕一翻,便抽出一柄长剑,冷声道:“坊主,你是自己说呢,还是我逼你说?”
徐翰心知自己逃不过这劫。既不敢违背命令,也没底气得罪了她,只好折中道:“院主想问什么,我说便是。只不过有一点,我也是奉命办事,身家性命都系于他人之手,有些话无关痛痒,告诉院主也无妨。另有些话,若说出去了,我可是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你倒是坦诚。”
徐翰叹道:“剑底谋生这么些年,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
灵昭点点头:“好,我便问你,那个指点顾铭起阵的人,是不是你的头顶上司?”
“是。”徐翰坦然道,“平烟渡的天榜杀手,也是这‘揽月入怀’真正的主人。”
灵昭继续道:“也是他谋划了易府灭门,指示易府老爷一封诉状告到我鉴心院,待我来到之后,又特地跑去茶楼,欲盖弥彰地劝我不要插手,以挑起我的兴趣。我问你,你家主人可是爱穿一件墨蓝的圆领袍,善使梅花短镖?”
徐翰越听越心惊,待她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脊背简直有些发凉。
他预料到这位院主必定知晓些内情,却没想到她竟前后推出这么多线索,支吾道:“是。正是我家主人,院主见过?”
灵昭不答,只暗中思索道:这三支梅花短镖,挑断了钟天棋的手脚筋,也留了他一命。只是奇怪,钟天棋既然是在‘揽月入怀’输光了家产,那人又是此地真正的主人,若真想放过钟天棋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何必多此一举?
除非是早已策划好的,这么做只不过是另有目的。
灵昭心念一动,莫非是与钟晚晴有关?
难道钟晚晴不是随着那位“郎君”虞清玦走的,而是与这背后之人合作了?
她压下心头的疑惑,继续道:“顾铭到处杀人尚且有动机,你家主人远在平烟渡,跑这里来掺和一遭又是为了什么?”
徐翰低声道:“这我不能说,我家主人向来厌憎旁人揣摩他心意,我自是不敢胡想。只是有一点院主放心,主人这么做,并非针对院主,也不是为了谋财害命,而是自有他的一番道理在。院主也不必与我主人见面,见不到的。平烟渡之人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这种事大家心里也都清楚。”
灵昭点点头。他照命令办事,本就不会知晓太多内情,自己此番过来,根本目的也只是探出那背后之人的消息,如今目的既达到,便不再追问,收剑入鞘道:“既然如此,我也不难为你。只是有一桩事,我思来想去,都寻不到答案,故特来此一问。”
徐翰见她收了剑,便松了一口气,心底也感念这位院主到底是头脑清晰的,不会强人所难,于是心中更敬佩几分,恭敬道:“院主请问。”
“你为什么会认识明含章?”
徐翰笑了笑:“这个嘛,徐某曾经被仇人追杀至一处山坳中,是明府的人出手相救,我才捡了这条命回来。我为报恩,伤好之后也在府中做个剑卫,平时只做些护卫巡逻的活计。后来,明府主见我元气大伤,不宜再动刀动枪,便放我出府,到俗世中做些寻常买卖。如今十几年过去,虽不常见,但徐某始终感念明府救命之恩。”
“原来如此,既能得明府看中,徐坊主必是心性敦厚之人了。”
徐翰笑了两声,见灵昭作势欲走,送了口气,轻声道:“院主慢走。”
灵昭点点头,方跨过门槛时,耳边听得东边大堂中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忽地停了脚步:“对了,劳烦徐坊主告知你家主人:他灭了易府满门,又策动顾铭开阵,犯下如此大错,我鉴心院定会不留余地追杀他,这是公;昨夜里他以短镖暗中偷袭于我,这笔账我不会善罢甘休,这是私。他不见我,可以。但若有朝一日叫我抓住了他,我会让他败得比顾铭更惨。”
徐翰的笑僵在脸上。
灵昭抬手一指远方:“这‘揽月入怀’诱骗欺压平民百姓,不知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徐坊主,我也劝你一句,早早离了此地,不过多久,这地方便要关门大吉了。”
她面容姣好,神色平和,口中所言却如锋刀利剑,只听得徐翰心头突突发跳。
他不敢不信,莫说这赌坊主人乃是平烟渡天榜杀手,便是统领也无可奈何。谁人不知这位院主乃是面如芙蓉心如冷铁,行事手腕极为狠辣无情,只要她定好的事,向来是不惜代价也要完成。以鉴心院的地位,只以她的名义往俗世衙门发一封信函,再派几名修士,不出三日,他这小小的赌坊必定被铲得一干二净。
徐翰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藏在袖间的手指微微颤抖着。
他愣神间,灵昭却已然离去。偌大的厅堂顿时寂静,唯余喧闹之声自大堂中隐约传来。
*
酉时二刻,千钟镇南,朱栏桥边。
那座历经数十年风雨的牌坊仍旧屹立在桥南,檐角峥嵘凌厉,如一柄利剑刺入漆黑的夜空。
明含章静静立在桥边,精钢折扇已收拢好,别在腰间,见灵昭匆忙奔过来,便笑了一笑:“不用急,慢来便是。”
灵昭呵出一团白雾,拢紧身上大氅:“久等久等,实在是有事耽搁了。”
明含章伸手在她腕下虚虚一托,一股柔和温暖之力汇入她四肢百骸,寒意乏力瞬时消失不见。灵昭心知这是明含章灌了些许灵力过来,忙收回手,推拒道:“你尚有病痛缠身,便不要传灵力给我了,不过是有些冷而已,不碍事的。”
明含章的手顿在半空,轻轻“嗯”了一声,转身率先往羽木山而去。
灵昭又搓了搓手,干脆掐一道法诀,化了个暖身符拍入掌中,才慢悠悠跟了上去。
自千钟镇往羽木山只这一条小路。站在路中往回看,镇中各处客店已上了灯,沿着郎君河,两岸疏疏落落的灯火蜿蜒流淌出去。
河面岸边泊着几艘画船,此时正在上人,灯光映照华丽的帘拢,婉转甜糯的唱腔断断续续传来,夹杂着偶尔的笑闹声,酒盅碰撞的清脆声,在静谧的雪夜里尤显热闹非凡。
灵昭站在山道,抬眼望向钟府的方向,随口说:“仅过了几个时辰,钟府上方就只剩少许灵力盘桓,看来这阵法威力是消散了不少,兴许明日便可解除禁制了。”
明含章不动声色地放缓了脚步,语调平缓道:“护仙大阵不同于一般阵法,只要有一丝灵力尚存,祭了人血,便足够死灰复燃。当初顾铭便是利用这残留的一星威力,重启阵法。若早早撤了禁制,难保不会有人趁此机会再次重开。”
灵昭点点头:“也有道理,只是要劳烦你费心费力了。”
转眼看过去,见他眼帘半垂,嘴唇微抿,似是面色不虞。
自方才她说他病痛缠身,直到现在,这明含章的神色似乎一直不太好看。灵昭思虑片刻,恍然大悟。
正如许多身有缺陷的人一样,最忌讳的便是有人当面提及他残缺之处。明含章多年位高权重又如何,这种事怕是也不能例外。他患有心疾的事虽不是什么秘密,但本人却是十分忌讳旁人说他身体不好,仿佛要揭开他的伤疤一般。
灵昭方才心中一急,只怕他随便给人传灵力反伤了自身,一时口不择言了,那“病痛缠身”四个字倒像是拂了他的面子。
思及至此,灵昭偷偷叹了一口气,前世时这明含章便难伺候得叫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如今重活一世,难道还要任他拿捏吗?
灵昭愁得步伐都慢了下来,只垂眸看到雪地上清晰的足印,似乎是刚刚有人走过,想也不想,玩笑般将足印一一踩过。
偏偏此时再开口道歉,无异于将他“病痛缠身”的事重提一遍。明含章听了,恐怕是要气得当场昏厥过去。
而明含章在前面走了一段,只觉身后踏雪之声愈发轻微,想是灵昭落在了后面,便也不动声色地放慢了步伐。
碎雪纷飞如撒盐,林中静谧。
二人之间,始终保持着一步之遥。
这一卷马上就结束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第 12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