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氤氲,一轮弯月悬在天边,被阴云遮挡得唯余一个模糊的光影。方才在连廊中还觉得冷,一进厢房,顿时便涌上了一阵暖意。明含章尽可能小心地扶着她,让她依偎进温暖干燥的被褥里。
床头一盏灯烛昏黄,他立在榻边,看她双颊飞红,眼眸微闭,似是昏昏欲睡,于是俯身替她掖了掖被角,转身刚要离开,忽听她出声唤道:“明含章。”
他怔了一怔,回身轻轻应道:“嗯。”
“我后来听闻,谪仙崖被人下了一道禁令,修士私斗之时必须点到为止,不准见血,如有违者,剔除道籍,永世不得再入。”
真的醉了。她的眉目神情中带了几分稚弱:“这道禁令,是你下的吗?”
他轻轻一点头:“是。”
灵昭笑了笑,半边脸颊埋在被褥中蹭了蹭,一蓬蓬的香气涌上来,熏得她脑仁发胀。
“我知晓你是担心我又受伤,可是我也不想的。你不在鉴心院中,不知晓我的处境。”
她闭上眼睛,声音放得很轻,似乎是怕惊动了谁,“义父曾经说过,百年前的鉴心院是修真界最为风光的一个门派,那时的鉴心院门中子弟众多,且个个都是翘楚,或杀或捕,消灭了不少罪人,同时,也有许多错杀的冤孽。当时对于这种错杀的情况,院中之人虽是惭愧,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尽力去弥补。可是后来,或许是因为所造的杀孽太多,从上代开始,院中子弟便开始无辜横死,传到义父那一代,仅余他们师兄弟七人。到了我这一代,便只有我自己了。”
她双眼半睁,目光涣散,似有漫天星光流淌而过:“偌大的鉴心院,找不到第二个与我一般年纪的人。那时候师寻刚来,她性格较为沉闷,不爱说话,你呢,你远在明府休养,我又怎好一直打扰你?于是,我每日除了上课习剑,便是跑去后山抓野兔野鹤,抓了再放,放了再抓,久而久之,连那些灵禽都认得我了。我觉得没趣味,便偷溜出山,找人练剑比试,偶然间才得知谪仙崖这个地方。”
她轻轻笑了笑:“我只有在那里与人斗剑之时,才觉得自己身上有些活气。否则若是成日里待在鉴心院中,面对白发白须的长老们,闷也闷死我了。”
一灯如豆,满室明光流淌。
明含章负手立在桌边,垂着眼帘,眸光温和而坚定:“斗剑之时,并非必须见血。那次你尚且有力气发灵书给我,那么以后呢?谪仙崖确实是斗剑的好地方,但若是无人约束,致使你重伤到那种地步,我也不介意将它彻底封禁。”
他语调温和,话意却有些不由分说的意味。灵昭闭眼良久,才抬起脸来望了望他。
明烛高照,他端正地立在那里,身影挺拔得宛如一株青松。
她借着醉意,拖长了腔调表达她的不悦:“你总是这样,明明是身体最差的那个,做起事来却强硬得很。你要知道,修为高拳头硬的人说话才有底气。”
明含章配合地拧着眉心:“是,受教了。”
见她眼中倦意更浓,他也不再言语,顺势放轻了动作,走到桌边,打算为她灭掉照眼的灯烛便退出去。
刚要抬袖,她忽地开口又唤了一声:“明含章。”
这一声轻得不能再轻,只一瞬间,便被外面花枝拂窗的窸窣声盖了过去。他简直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抬起眼望去。
目光越过红烛,越过茶盏,越过天青瓷瓶中那三支盛放的粉面牡丹,她的双眼安然地紧闭着,白皙的侧脸掩在荔枝色的被褥中,似已熟睡。
明含章怔然地看了片刻,听到她呼吸声轻浅,忽地察觉到自己失礼了,忙收回目光,拂灭烛火,出门而去。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风又冷了起来。
灵昭不能出门,便在廊下摆了一张桌子。向外看,满院子里的花木随风摇晃不止,她的衣袖也被吹得鼓胀起来。
便在此时,明含章自长廊尽头走了过来,一双飞扬的眉目隔着氤氲的雨雾望向她。兴许是那晚醉了酒的缘故,他的眼中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不再是全然的澄澈。
她倒觉得没什么,随口关怀了一句:“今日外头好冷,你本就身体不好,便别总是四处奔波了吧。”
明含章闻言,眸光便先柔和了几分:“只是府里有些事需要处理,之后我便马上赶过来了,没再去别的地方。放心,不碍事的。”
“你总是说不碍事,”灵昭转过身来,眼中露出些许忧愁,“这么不懂得照顾自己,若真是出了岔子,可怎么办?你府中既然有事要忙,便安心留在明府便是了,这样来回奔波很累。若是一不小心累死了,明府怎么办呢?”
明含章一怔,仿佛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随即笑道:“不累。”
“那好吧。”她也不坚持。或许明含章在平烟渡也有事要办呢?
正说话间,木梯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响,白君竹手中捉着一只风筝跑过来,扑在明含章怀中,笑道:“表兄!”
明含章应了一声,抬袖抹了抹他额头的薄汗,忽然沉默一瞬。
他轻声道:“又是那位花坊坊主给你弄的?”
灵昭闻声抬眼,看到白君竹的那一瞬间,端茶的手忽然一顿。
白君竹左手扯着一只风筝,怀里抱着一束杜鹃,而他鬓发之中,花枝招展,竟也是被插满了鲜花。
他犹自不觉得什么,只是晃了晃脑袋,笑道:“是啊!”
灵昭放下茶杯,与明含章对视一眼,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白君竹本来就活泼爱闹,他在一万重待不住,便整日跑出去玩闹。这平烟渡数十年来都是生意往来,甚少见到孩童,于是个个都把他当做稀有宝贝一般,哄着逗着。他脸蛋本就生得漂亮,说话又甜,不过几日过去,便与许多人都混得如自家朋友一般。
那花坊坊主是个尤其爱小孩的,回回见了他,便要在他发间插上一圈鲜花,这花枝满满当当,在他脑后正好凑成个圆。他便顶着这一脑袋花跑来跑去,谁见了都忍不住要笑。若是问他为何做小姑娘打扮呢,他便笑嘻嘻道:“花坊主说了,是他家乡那边的习俗呢!”
灵昭将白君竹唤过来,叫他转过身去仔细看了两眼,见他脑后除了玉兰、山茶之外,还有许多认不出的碎花。
白君竹将那一捧杜鹃递给灵昭,细声道:“姐姐,这是花坊主叫我送来的,你收好。”
灵昭有些意外地挑了一下眉,将花束接过来,笑着道:“好,劳烦君竹代我谢过。”
白君竹乖乖点头,又道:“我要去练习放风筝啦,先不陪你们玩了!表兄,你有空的时候,可不可以问一下师父何时出关呢?还有小鱼姐姐,我也很久没有见到她了。虽然我很高兴看到她与自己的家人团聚,但是,我还是很怕有一天她会忘了我。”
此言一出,二人俱是沉默。
白君竹尚且不知晓提灯与虞清玥的死讯,仍旧活在众人为他精心编织的谎言之中。
明含章垂下眼帘,只是温声道:“我帮你问问。”
白君竹的脸色因跑动而红扑扑的,闻言笑道:“嗯!因为我马上就学会放了,到时候我要和大家都一起玩。表兄,他们若是有空了,你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明含章揉了揉他的头顶,笑着说了声“好”。白君竹得了承诺,心满意足地扯着风筝砰砰跑下楼,不知又去寻谁玩了。
灵昭望着他跑去的身影,轻声道:“这孩子太过重情,今后若知晓了锁寒林的来龙去脉,还不知会怎么做出什么事。只能先瞒一段时间,待他长大之后,再另做打算。”
“是。”明含章顿了顿,道,“前几日平烟渡中有些关于锁寒林的传言,他不知从何处听到的,便跑来问我。”
灵昭立时反应过来。前几日平烟渡中,确实有外门修士来此交易,言谈中无意提到锁寒林,说不知是何缘故,这锁寒林中地脉竟然一夕枯竭,满山的草木短短几日便干枯而死,整座山都要变成了黄沙野地。
奇怪的是,那边地脉枯竭,山下镇中百姓竟然没受到任何影响,反倒是困扰村镇数十年的“妖女吃人”传闻逐渐消失。
众人当然不知,锁寒林之所以地脉枯竭,是因为明含章早已将那株榕树连根拔起,而山下不再有妖女吃人,乃是因为提灯与虞清玥都命丧黄泉了。
平烟渡中向来禁止流言蜚语,但是这样板上钉钉的事实却是无人制止的。短短几日,这消息便传得满街尽知。
白君竹到处玩闹,无意间也听了些只言片语。这街上各位坊主虽不知他什么身份,但都照顾他尚是孩童,从不当面说那些打打杀杀的话。他即便问了,众人也推说自己不知,或者随口哄他两句蒙混过关。但白君竹却不肯罢休,他担心自家师父闭关练功练得走火入魔,才颠颠地跑来问明含章。
“我只好说那是提灯闭关导致的,他心性单纯,也并不怀疑。”
灵昭无奈道:“这样也好。”
明含章轻轻应了一声:“虞府的事情如何了?”
“照规矩办。”
照规矩办,那便是参与审判会、与各宗门一同裁决的意思。明含章点点头,对此也颇为认同,并不说什么。
如今,二人便只等明日的审判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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