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重。
封绝的眼中泛着冷光,一块通行玉牌躺在他的手心。
这牌子温凉,反面红梅青山,正面刻着一个“虞”字。他将玉牌用力握了握,那个小字便轻浅地印入他的掌心。
对面执役手中捧着一卷账册,正低声向他汇报些什么。封绝漫不经心地听着,将玉牌收入袖中,举目往外看去。
整条长街都被笼在烟雨之中。青石板砖被洇得湿了,乌沉沉的,街心那株祈福仙树此时也被雨淋得湿透了,树上满挂的牌符与绸带随风轻轻摆动着,在这阴雨朦胧中红得愈发刺目。
正谈话间,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之中,忽地夹杂一道清锐剑鸣,满堂宾客喁喁低语登时被打断,一瞬寂静。
封绝眉目一凛,闻声站起身来,推窗向外看去。只见那街心处,虞清玦浑身素白,额束白布,立在红绸满挂的祈福仙树下,正持剑指向此处。
而在不远处的长椅上,一名黑衣修士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只奋力挣扎着,口中呜呜不停。
看他衣着,似乎是虞府的剑卫。
楼上封绝远远望了一眼,登时认出虞清玦来,有些讶异地挑起眉。
树下虞清玦持剑而立,见封绝推窗现身,更朗声道:“封绝!你这窃剑恶贼,敢不敢下来与我打一场!”
他这一声叫阵,如碎石荡起串串涟漪,引得周围坊内木窗接连被推开。
这日阴雨绵绵,众多客官本就闲来无事,此时真是巴不得有场热闹看,吵架斗殴的热闹就更好了,虞清玦的到来简直是正中他们下怀。只是众人顾忌他叫阵的是自家堂主,便不敢太过兴奋,只压低了身子拥在窗边静观。
一万重中,侍卫见状,登时要下去将他制住。封绝抬手制止,只倚在窗边,居高临下道:“你要与我相斗,须得先往点茶堂中登记姓名。”
虞清玦眉心微蹙,眼中现出厌嫌之色,哼笑了一声:“什么点茶堂,不过一片废墟而已。”
“是啊,前几日刚被一名不知天高地厚的修士打得塌了半边,尚未来得及修缮。公子见笑了。”
虞清玦持剑的手指捏紧剑柄。
那剑卫见状,小声道:“三少爷,咱要不先回去吧?”
他不耐烦道:“你别吵!再敢多说一句废话,回去我就叫阿兄革了你的职!”
剑卫吓得登时便闭了嘴,不敢再说什么,只缩在长椅上一动不动。
而高处窗边,封绝静静地看着他,好整以暇道:“那名修士毁掉我半生基业,弄得我这点茶堂许久不能开张,事后却一语不发便脱身离去。我找寻不到他的踪迹,也出不起这修补的费用,便只好暂时将这座大堂搁置不管,任凭风吹雨淋。自然,堂中的一切业务也随之暂停了。”
虞清玦眉心紧蹙,心中微怒:“那又如何?”
封绝眼中满是笑意,语气却故作遗憾:“意思是说,公子若想与我打一场,还是先去找寻那名修士。他何时赔了我的损失,我这点茶堂何时才能再开。公子到那时去登记了门派、姓名,再来找我比试吧。”
这明摆着的是引他上钩,以言语刺激他心绪,叫他发怒而失去冷静。偏虞清玦是个心高气傲的,即便听出来了他是故意这么说,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理智、什么风度了。他长袖一挥,忍无可忍道:“……打塌你点茶堂的人便是我!”
语毕,一剑挥出!
封绝见此情况眼也不眨,抬手一掌就将那剑气打得消散,随后破窗而出,落在虞清玦不远之处,轻笑道:“我早知是你。你若是早些过来认错,我还可饶你一次。”
虞清玦哼笑一声,反唇相讥道:“少在这里自说自话了!你若真关心那座破楼,早在那天晚上便会现身阻止我,又何必等到今日才要和我翻旧账!”
封绝毫不恼怒:“不让你打塌我这一座楼,你又怎会欠下我这一笔账呢?我又怎么借此来拿捏你?”
“人情?拿捏?”虞清玦怒极反笑,“你这个人是不是有点太会做梦了?”
封绝轻笑道:“过奖,过奖。”
又见他今日披麻戴孝,并未束冠,身上也似乎没有任何值钱的佩饰,封绝便有意道:“封某只是以为,三公子绝非欠债不还之人。”
虞清玦皱眉瞪他:“我当然不是。”
封绝很有克制地一挑眉毛,好整以暇地微笑着:“那么,还钱。”
“哼!我还会欠你的不成?”虞清玦怒火滔天地抬手摸向发间,本想如从前赌钱赌输一般随手扔几只珠子了事,不想一伸手却摸了个空,他一怔,这才想起今日并未束发,低头又在自己身上找了半天,才终于自颈中扯出一块玉佩来。
这玉佩色泽温润,被雕成长命锁的样式,上刻符箓,两端又牵了红线,乃是他兄长虞清瑛亲手为他打造用来护身的法器。这块玉他自小贴身佩戴,本该珍重保存,如今他虽醉意上头,幸好还残存一些理智,犹豫了一会,还是将玉佩塞回领口。
虞清玦走到黑衣剑卫身边,不顾他“三少爷!少爷!住手啊!”的求饶惨叫,硬是在他腰间扯下一块通行玉牌,看也未看,一扬手便扔了过去。
“你这破楼,便是白送我十座百座,我也不会多看一眼!你要我赔你修缮的费用,可以,我虞清玦不是欠债不还之人。只不过我若还了,怕你受不起啊!”
封绝垂眼看了看手中的通行玉牌,平静道:“哦?”
虞清玦哼笑道:“你信不信,这块玉牌不光能买下你这整条长街,连你的项上人头都能一并买到手。”
众客官聚在二楼窗边围观,此时见他入了平烟渡还在摆这副臭少爷架子,都不由得心头火起,只顾忌着他出身虞府,不敢高声骂,只脸上现出不忿之色。
虞清玦说完仍不觉得痛快,想了想,又刻意提高了声音,挑衅道:“你还是快些出手与我痛快打一场,若是我满意了,说不定还会饶你这盗剑贼一条狗命!”
这句话更是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二楼客官登时更为气愤。众人围在窗边,听这二人言语中夹枪带棒,必是不动手无法收场。只是瞧不清封绝面上是何神情,不敢猜测他心中什么想法。
堂中气氛很是沉闷,在场之人俱对虞清玦这般居高临下的言辞极为不满。
虞清玦手持一柄“沉璧”长剑,剑尖却不住晃动,他人立在仙树之下,不知是什么原因,似乎也有些站不稳了。
然而封绝被他这样言语羞辱,也不怎么恼怒,只是漫不经心道:“好吧,若是我不慎将你杀了,你也不要怨我。”
虞清玦一听这话,两道浓秀的长眉登时拧了起来:“是谁杀谁,还未……”
他话尚未说完,封绝忽地欺身上前:“小心!”
说罢衣袖一甩,上前便是一掌!
虞清玦料不到他突然出手,反应不及,便觉一道冷风袭面,忙提剑相挡,谁知封绝一下子欺身太近,他手腕无力,出手太晚,这柄长剑竟一时使不出威力,反倒有几分掣肘。二人来回拆了几招,一个使剑,一个赤手,竟也打得有来有回,不分上下。
见封绝空手却能占得上风,堂中客官立时赞道:“封堂主当真修为高深又为人大度,听了那番话也不放在心上,还赤手相斗,让他几分!”“堂主向来不稀得与这般子弟一般见识!”
楼上客官交口称赞,封绝却看得十分清楚。并非虞清玦打不过自己,而是他此时醉意朦胧,能站稳说话便是极限。他出招之时手腕无力,足下飘忽不稳,有几次甚至是在原地呆怔一瞬,才提腕出剑还招。一套绝好剑法,竟是叫他使得毫无章法。
因此,封绝不愿趁人之危,处处留手,两人才缠斗不休,分不出胜负。
楼上众位客官看不清缘由,只知晓这二人打斗的时候,虞清玦似乎是一直在说些什么,边说边笑,越笑越是放肆,眉目愈发肃杀飞扬。同时,他每说一句,封绝的眉头便更蹙一分。只是众人离得远,听不清他那张嘴到底说了什么刺人的话,惹得封绝片刻之间就变了脸色。
封绝目光冰冷,侧身避过虞清玦刺来的一剑。而在此时,恰好一阵微风吹来,浓郁的酒气夹杂着花香立时扑了他满面满身,熏得他不由眉头紧锁。
他捏紧拳头,此时再不愿避让,当即手指一晃,将满街的木窗关得严实紧密,隔绝众人视线,继而化掌为刀,直劈到他剑柄之上!
登时,虞清玦整个手心连带着手腕被震得狠狠一痛,沉璧剑倏然脱手而去,旋转着飞入祈福仙树的围栏之中,插.进泥土。他痛得立时酒醒了大半,尚且来不及反应,封绝忽地欺身上前,又出一掌,实实在在地打在他胸口!
这一掌使出了七分力气,打得他口吐朱红,砰砰砰连退几步,整个后背撞上了那仙树的树身,震得满树繁花簌簌如雪落。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虞清玦双腿一软,跌倒在四周扯起的竹枝红绸之中。
木牌叮当作响,漫天细雨淅淅沥沥。这一掌打得他胸中闷痛,耳中嗡鸣不止。他跌坐在冰冷的青石砖面,胸口止不住地剧烈喘息,整个人仿佛都被打蒙过去了,不言也不动,任由雨丝落在他脸上。
封绝收回手,一言不发地站在树枝红线下头,眼中怒气未消。
不远处木窗被人轻轻推开一条缝隙,有客官将此时情况转述给众人,满堂之人听那虞清玦吃瘪,登时爆发出一阵笑声,心中痛快不已。
而树下的虞清玦自然是听不到这阵幸灾乐祸的笑。他扶着竹枝喘了好久,才随手抓到了一块顺滑的布料,抓紧了,刚要借力站起身来,封绝眉目一沉,那红绸又喀喇断裂。
虞清玦再次跌坐在地,猝不及防间,手心按在了潮湿的地砖上。
这一次他站了半天都没能起来,还沾了满手的脏污,简直要恼羞成怒了:“这算什么?!你拉我起来,我们再接着打!”
一旁的剑卫见状,轻声道:“少爷,三少爷,你右手边有根竹竿,看到了吗?你抓着那个可以站起来的!”
封绝闻言看了看那剑卫,目光又移到那根竹竿上,神色一时有些厌恶。
“你住口!”
虞清玦咬着牙,抓着那竹枝勉力站起身来,晃了晃,又去拾起那把剑。好不容易站稳了,才有空将额前碎发胡乱向后抹了一下,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
封绝负手立在树下,淡声下了逐客令:“你要打也打了,这块玉佩我也勉强收下,点茶堂的账算你还清了。自此我平烟渡与你虞府两不相欠,你如果没有其他的事,就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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