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的日子分外无聊。
谢知非早就醒了,或者说根本没睡踏实。但隔壁的老太傅还蜷在干草堆里,传来均匀的鼾声。
他叹了口气,百无聊赖地伸出手,开始一根一根地薅身下的干草。起先只是无意识地折断,后来渐渐玩出了点花样。
他试着把几根草茎交错编织在一起,可惜手法笨拙,好几次都散开了。
他不信邪,跟那几根破草较上了劲,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穿梭、拉紧。
也不知失败了多久,竟真让他编出了一小段歪歪扭扭、勉强能看出是辫子的草绳。
他拎起这段“杰作”,对着那线微光看了看,撇撇嘴。啧……有点丑,但没散!
看来我还有点手工天赋?下次试试能不能编个蚂蚱?就是不知道这里的耗子吃不吃草蚂蚱。
他刚薅了几根草打算再编一条,隔壁传来了窸窣的翻身声和一声悠长的哈欠。
老太傅醒了。
谢知非立刻像找到了救星,把手里的破草一扔,凑到墙边,满怀期待地竖起耳朵。
“太傅!您可算醒了!咱们今天讲前朝哪个倒霉蛋?”
墙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抓痒声,半晌,隔壁才打着哈欠说:“急什么...且待老夫把前夜的棋盘在脑子里摆完。”
谢知非听罢,苦着脸说:“您别摆了,我都快闷死了。”
“哎呀,行了行了,闲着也是闲着,老夫给你讲个故事解闷儿如何?”
谢知非立刻来了精神:“太傅请讲!”
“话说前朝啊,有个富商,家大业大,可惜儿子不多,就俩。”
韩师道开了尊口,话里颇带着几分讲古的韵味。
“大儿子呢,敦厚老实,帮着打理家业,井井有条。小儿子呢,聪明外露,最会讨他爹欢心,一张巧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
谢知非点点头,这开头听着就很有戏。
“这富商年纪大了,琢磨着立继承人。按规矩,是该立长子。”
“嗯,立长没问题。”谢知非心道。
“可这小儿子天天在他耳边吹风,说兄长如何保守,如何不懂变通,若是由他继承家业,必定能更上一层楼。这当爹的听着,心里就有些活动了。”
谢知非忍不住插嘴:“这也太糊涂了!长子又没犯错,岂能因几句谗言就动摇?”
“是啊,按理说是这样。”
韩师道话锋一转,“可你猜怎么着?没过多久,这富商家里库房突然失窃,丢了不少金银。查来查去,线索竟隐隐约约指向了那位敦厚老实的大儿子!”
“啊?定然是那小儿子栽赃陷害!”谢知非脱口而出。
隔壁传来低低的笑声:“哦?为何如此笃定?”
“这不明摆着吗?”谢知非觉得这题很简单。
“大儿子本来就占着名分,只要不犯错,家业自然是他的,他何必去偷自己家的东西?只有那小儿子,才需要制造事端,把兄长拉下来!”
“嗯~~”韩师道拖长了调子,似是嘉许。
他又说道:“那若你是那大儿子,库房失窃,所有证据都对你不利,父亲也开始怀疑你,你当如何?”
“我……”谢知非卡壳了,他光顾着生气,还真没想过怎么办。
“我……我肯定要自证清白啊!查!狠狠查!”
“查?怎么查?证据人家都给你准备好了。你越查,可能坑挖得越深。”
韩师道慢条斯理地说,“这时候,急着跳出来辩解,往往适得其反。”
“那……那就任由他污蔑?”
“非也。”
老头也不卖关子,说:“有时候,以静制动,比急于自辩更高明。守住自己的本分,该做什么还做什么,甚至要比平时做得更好。”
他嘿嘿笑道,“狐狸尾巴啊,是藏不住的。只要你自身立得正,时间久了,那心急的、耍手段的,自己就会露出破绽。真正的稳固,不在于一时言语胜负,而在于无人可以动摇的根基。”
他顿了顿,像是随口总结:“这治家治国啊,有时候道理是相通的。根基不稳,外力一来,看着再花团锦簇,说塌也就塌了。”
谢知非听得怔住了。
他还在琢磨,隔壁韩师道却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唉,人老了,说会儿话就乏了。这故事听着可还有趣?”
谢知非连忙道:“有趣有趣!不过您这也太快了吧,刚醒就困了,不都说老人家觉少的嘛。”
“这有什么奇怪的,鸟大了什么林子都有呗。”老头不以为然的说。
谢知非无奈道:“行,您好好歇着,我自个儿玩草去。”
话音刚落,走廊尽头就传来了脚步声,由远及近,分明是冲着他们这边来的!
他心头猛地一紧,下意识地看向隔壁。
几乎是同时,韩师道那边也瞬间安静下来。
几名狱卒停在了隔壁牢门前,开了门。
“韩师道,提审!”
谢知非的心沉了下去。好几天风平浪静,为何突然又来提审?这绝非好兆头。
老太傅什么也没说,甚至在经过他牢门前时,连一个眼神的交汇都没有。
这一次,时间不长,一炷香的功夫便回来了,身上也未见新的伤痕。
但谢知非敏锐地察觉到,太傅有些不同。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开口调侃,只是沉默,平静之下,似乎压着排山倒海的汹涌。
这不像他了。谢知非心里嘀咕。
“太傅?”他试探着开口,“他们没为难您?”
韩师道扯了扯嘴角,随口说道:“没有。这次换路数了,跟老夫聊了聊诗词歌赋,顺便……说了说如今朝堂之上,哪些位置又换了人。”
他的语气平淡,但谢知非却捕捉到了关键——哪些位置又换了人。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窜入他的脑海:父皇在借机清洗太子一党的寒门势力!
所以不用刑了,因为目的已经达到了一半?
或者,是想用这种方式来瓦解太傅的心防?
谢知非被自己的猜测惊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换上的都是世家的人?”
韩师道没有回答。
半晌,才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像是自嘲,又像是早已料到:“迟早的事。”
这份平静,反而让谢知非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忽然觉得这诏狱,真是越来越冷了。
一阵沉默后,谢知非想起另一件事,带着点自嘲的口气,试图打破这沉重的气氛。
“说来也怪,他们把我抓进来,除了第一次乔公公问了两句,就再没人搭理过我了。难道把我忘了?”
韩师道闻言,终于有了反应,“忘了你?呵!小娃娃,‘不管不问’,不就是一种态度嘛。这,就是最厉害的‘刑’了。”
“他们把你关在这里,不审,不问,不定罪,也不放。让你猜,让你怕,让你在这日复一日的寂静和未知里,自己把自己逼疯。”
他顿了顿,说:“他们就是要让你琢磨他们的心思,让你恐惧未来的结局,让你在绝望中主动露出破绽,或者,屈服。”
“你如今就像那河滩上的石子,大的浪潮还没真正拍到你身上。安静待着,未必是坏事。”老太傅叹道。
谢知非似懂非懂,但太傅显然不愿再多说,他也只好压下心中的疑惑,陪着老人一起,沉默下来。
后半夜,诏狱最沉寂的时刻。
锁链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一个黑影闪入,手中寒芒直逼榻上熟睡的谢知非!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隔壁传来一声冷嗤,“回去告诉你们主子——”
“此间灯火,尚不到熄灭之时。若强要吹灭,小心……烧了手!”
那黑影猛地一僵,似乎极其意外,但依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韩师道用尽全身力气怒吼道:“来人!有贼子擅闯诏狱!”
很快,狱卒们被惊动,急促的脚步声和呵斥声由远及近。
那黑影犹豫片刻,终是收起利刃,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退走了,重新锁上了门。
谢知非惊出一身冷汗,心脏狂跳:“太傅……”
“睡你的。”韩师道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然而第二天,当那线天光再次透入,韩师道主动开口了:“小娃娃,从今日起,老夫会将毕生所学,尽数传授于你。”
谢知非一愣,被这突如其来的决定砸懵了。
他的语气变得有些古怪:“老夫看你闲着也是闲着,在这诏狱里空耗光阴。反正老夫如今是戴罪之身,一个蛊惑储君的罪名是跑不掉了。既然如此……”
他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快意。
“左右不过是个‘教唆’的罪名,不如,老夫便当真教教你?免得辜负了陛下给老夫安的这名头!”
不是怕我“蛊惑”吗?不是忌惮我“结党”吗?
好!我就在你这天牢里,光明正大地“教唆”你的儿子!我就要看看,你能奈我何!
“不过,”韩师道没等他反应,继续说道,“你我不会有师徒名分。老夫此生,只有一个徒弟。”
他没有说那个名字,但墙壁两侧的人都心知肚明。
韩师道的语气里,第一次流露出毫不掩饰的骄傲与遗憾:“他敏而好学,仁厚坚韧,当为我大晋天日之表。可惜啊,时也,命也。”
“如今我与他师徒名分已尽,”随即,他话锋一转,“但你不同。谢知非,收起你那些情爱痴缠,给老夫好好学。学会这帝王心术,看清这天下棋局。老夫要你,用我教你的东西——”
他一字一顿,砸在了谢知非的心上。
“去给这污糟的世道,翻一翻天,覆一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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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未列门墙亦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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