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时春被骂得恼羞成怒,他笑了,笑的扭曲而疯狂。
即便如此,他开口却是异常温和,让人不寒而栗,“太傅,实话告诉你吧,下官今日就是来灭口的,不过下官愿意给您一个最后的机会。”
他指了指地,笑道:“低头,认罪。我敬您学识风骨,会给您一个体面的。”
韩师道看着癫狂的罗时春,只觉得对方可悲、可笑,论疯谁能疯的过他韩师道!
“我韩师道,两朝帝师,三朝柱石。呵,这功名虽不过青史一页,却足以压尽你辈佞臣万年苟且!
老夫可以倒,可以死,但想让我低头认输?
痴人说梦!
尔等可囚可杀,却从未能败我!为什么?
因为你们没有败我的资格!老夫半生功业,上对苍天,下对青史,早已立于不败之地!
两朝帝师,铸的是山河脊梁,三朝老臣,立的是万民之心。功过随你刀笔,丹心青史难欺。
尔等鼠辈,不过是在梁柱缝隙里,啃食腐屑的蛆虫!赢的,也不过是一座迟早要塌的刑架!何其浅薄!何其浅薄!何其浅薄啊!
看着吧!老夫会是你们绕不过的千古山岳!今日纵然身死,亦是不坠青云之魂,不染尔等之尘!”
就在老太傅吸引了所有注意之际,那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将引火之物掷于远处堆放的干草杂物之上。
火苗瞬间窜起,贪婪地舔舐着一切可燃之物,浓烟开始弥漫。
“你疯了!”谢知非在暗处看得目眦欲裂,几乎要冲出去,却被黑衣人死死按住。
浓烟滚滚,灼热的气浪开始翻涌。火势借着阴风,迅速蔓延,很快便烧到了韩师道的牢房。
“起火了!”
“救命,救命啊!”
……
狱中的囚犯先喊了起来。
“哈哈哈!”
罗时春站在火光外,竟也不急于逃离,他死死盯着被火焰与浓烟逐渐吞噬的韩师道,眼神里烧着名为偏执的大火。
“低头啊!韩师道!你看看这火,生死就在一线啊!求我啊!只要你向我低头!我就救你出来!快点承认吧,承认啊,是我们赢了!是我们!!!”
他身后是盘踞了数百年的士族门阀,或许逼迫这位天下文宗、高傲帝师低头,是他,也是他们最癫狂的执念。
这比杀死韩师道,更能让他们获得胜利的快感。
老太傅浑浊的双眼燃着最后一点精光,他望着虚空,仿佛在对整个王朝的亡灵发言,声音嘶哑而沉痛:
“这王朝……早已从根子上烂透了。”
“殿陛之间,充斥的不是济世之才,而是吮痈舐痔之徒;庙堂之上,响彻的不是忠言谠论,而是歌功颂德之音。”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惨然笑道:“看看吧!北有饿殍,视而不见;南有洪患,充耳不闻。”
“国库空虚,用苛捐杂税来填补,人心离丧,用严刑峻法来镇压……这煌煌天日下,尽是鬼蜮横行!”
“老夫曾以为,肝脑涂地,能扶大厦于将倾。”
他叹了口气,眼神骤然黯淡,里面装满了无尽的疲惫。
“如今才悟了,我呕心沥血,修补的不过是一件爬满蛆虫的锦绣衣冠!”
“百年积重,早已回天乏术!”
“这江山,没救了。”
他立在烈焰中央,须发皆被点燃,袍袖化作翻飞的灰烬,整个人如同浴火的神祇,又似索命的厉鬼。
那浑浊双目爆发出了最炽烈的火焰,要与这场大火一起焚尽这昏聩的天地。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向这无可救药的世道发出了诅咒与呐喊:
“殿下啊,不要为它殉葬……你且看清这彻骨之寒,老臣别无他物,只剩了这把恨火给你,咱们烧了它,重立新天!”
那双未曾瞑目的眼,仍倒映着这个让他爱了一生、也恨了一生的王朝,最后的残影。
他卖眼泪,卖青春,卖光了脊梁,如今却也只能一头撞向死路。
不必追问他看到了什么,他即是那立在万丈深渊前的界碑。
路,在此,死生,由己。
韩师道转过了身,背对着栅栏,只留下一个枯槁却又顶天立地的背影。
暗影里,谢知非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
他知道,这一眼,便是永别。
那声“殿下”在罗时春听来,自然是呼唤那位太子殿下,更让他觉得这老顽固死到临头还执迷不悟。
“低头!韩师道!低头啊——!” 罗时春被两名冲进来的手下拼命往后拖拽。
他面目狰狞,双眼赤红,依旧向着火海伸着手,疯狂地嘶吼着,状似疯魔,“只要你低头!我就救你!快低头——!”
火焰灼烧着衣袍,浓烟呛入肺腑,韩师道张开双臂,拥抱了这毁天灭地的火焰。
浓烟裹挟着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谢知非只觉得额头滚烫,视线开始模糊摇晃。
耳边罗时春的狂笑与木材爆裂的噼啪声扭曲成一片混沌的嗡鸣。
他努力撑着眼皮才看清了那道在烈焰中傲然挺立的身影。
火光映照下,韩师道须发皆张,仿佛感受不到灼痛,竟以手为板,击节而歌。
那穿云裂石的唱腔,带着血与火的味道,狠狠砸穿牢壁:
“按龙泉血泪洒征袍——”
“恨半世孤鸿鸣叫!”
“浊世无青眼,苍天妒贤豪!”
“休笑!俺这铁脊梁——”
唱至最高处,他猛地回身,燃烧的袍袖如同展开的旌旗,对着这即将吞噬他的炼狱,发出了最后的、震魂慑魄的宣告。
“——偏不与那鬼蜮同调!!”
话音落下的瞬间,烈焰轰然卷上,彻底吞没了那具宁折不弯的“铁脊梁”。
戏文余音却仿佛仍在烈火中铮铮作响,与罗时春被拖走时那不甘的咆哮混杂在一起,震的谢知非耳朵疼。
谢知非眼前一黑,终于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在他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那穿云裂石的戏文,那焚尽一切的大火,与火中高歌不屈的身影,已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入了他的魂灵。
他这辈子,都忘不了这场火了。
黑衣人再不迟疑,将昏厥的谢知非背起,身形几个起落,便如夜枭般融入了诏狱外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像是从深不见底的寒潭中挣扎着浮起。
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痛,全身的骨头都是散架般的酸痛,不知道还以为被谁打了呢,尤其是额角,一跳一跳地胀痛。
谢知非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许久,才勉强聚焦。
头顶一片结满蛛网的残破屋顶,几缕天光从瓦片的漏洞中斜射下来,分外刺眼。
他躺在一堆干草上,身下硌得慌,四周是斑驳脱落的土墙,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看着和诏狱也差不多。
这是一间荒废已久的破屋,除了他,空无一人。
记忆如潮水涌入脑海:诏狱、大火、太傅、那声嘶力竭的“殿下”、灼热的气浪……
他隐约记得自己落入了一个坚实的背负,在浓烟与混乱中,颠簸着远离了那片在将忠魂与罪恶一同焚烧殆尽的炼狱。
是了,他们出来了,太傅,也已经不在了。
他挣扎着坐起身,一阵头晕目眩险些让他又栽回去。
他一脸茫然地环顾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破窗发出的呜咽。
走了吗?那个救他出来的黑衣人。
他的目光落在干草堆旁,那里放着一个毫不起眼的灰色粗布包裹。
他挣扎着爬过去,解开包裹。里面是几块看起来能砸死人的干粮,一个装满清水皮囊,一套半旧的粗布麻衣,还有几锭碎银。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谢知非看着这些简陋的的物件,心里明白,这大概率是那个黑衣人留下的。将他送到这里,留下这点东西,便是仁至义尽。
接下来的路,要靠他自己了。
他拿起水囊,拔开塞子,贪婪地灌了几大口清水,冰凉的液体划过灼痛的喉咙,才让他感觉自己真正活了过来。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那枚太傅临别前塞给他的白玉扳指,正静静地套在他的拇指上,温润的触感提醒着他,那场大火不是梦,那沉重的嘱托,也不是梦。
生死同,一诺千金重。
他握紧了扳指,小小的白玉戴在手上沉甸甸的。
沉的他眼睛也酸的厉害,他闭了又闭,才终于忍住了想哭的冲动,老头要是看到了,估计会骂他没出息吧。
下一步,他该往哪里去?
洛北……狼顾山……白水村……楼霁……
他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望向破屋外那一片未知的、广阔的天地。
有什么大不了,好歹还有个目的地不是吗?
站了没一会儿他就非常识趣的坐下了,喉咙依旧干得发痛,脑袋也昏沉得厉害。
刚才那番动作几乎耗尽了他刚攒起的一点力气,抬手摸了摸额头,热乎乎的,大抵是缺心眼吧,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发烧了。
难怪,刚过四九,诏狱又凉,不生病才怪,难怪他一直头晕目眩的提不起精神。
他看了看那几块能当凶器的干粮,实在没胃口,连咀嚼的力气都觉得匮乏。
冷风从破败的门缝里钻进来,他蜷缩了一下,将包裹里那件半旧的粗布麻衣扯过来,胡乱盖在身上,勉强能阻挡一点寒意。
算了。
他昏昏沉沉地想,身上这点力气,恐怕也走不出二里地。
先睡一会儿吧。就一会儿……等有点力气再说……
他裹紧那件衣服,在干草堆里重新蜷了起来,把自己藏进了这无人问津的角落。
沉重的眼皮再次阖上,意识抵抗不住身体的疲惫与病痛,很快便再次沉入了无梦的黑暗之中。
破屋里,重归寂静,只有少年均匀而微弱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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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半世孤鸿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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