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季无言离开后,又过去了几日,谢知非变得越来越沉默,虽然太傅说的都有道理,可他依旧无法完全说服自己。
加上这几日总是莫名其妙的头晕,就更加不爱说话了,他揉了揉额角,暗道了一句流年不利。
“殿下可会下棋?”
谢知非正强忍着阵阵晕眩,闻言一愣,下意识回答:“会一点。”
“好。那今日老夫便与你谈谈下棋吧。”
“弈棋之道,首在布局。看似闲子,三十步后,或成屠龙之刃。”
他指尖虚点,仿佛面前真有棋盘,“譬如当下,陛下为何留太子性命?非因父子之情,只因无人可继。”
谢知非心神剧震,他当然知道翊王纨绔,而他自己身负异族血脉,更是难承大统,这也是为什么他坚信皇兄不会谋反的原因之一,实在是犯不着啊。
“再看此局,洛北裴家,按兵不动,是真忠君,还是……待价而沽?”
“太傅是指洛北不忠?”谢知非迟疑问道。
“老夫可没有这么说。”韩师道笑道,“不过就算是看门的狗,主人不给饭吃也是要咬人的吧。”
“若是殿下守洛北,军粮被断,当如何?”
谢知非脱口而出:“可征调民夫,改走西线古道……”
话一出口,两人同时愣住。
那条古道,早已废弃百年,便是朝中老将也未必知晓。
韩师道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最终却只是淡淡道:“殿下果然天资聪颖。”
突然,一阵脚步声响起。
谢知非心头一跳,僵在了原地。这一惊一乍间,额角的闷痛又明显了几分。
来人穿着绯色官服,身形清瘦,本有文人之姿,奈何生了一副贼眉鼠眼,削去了所有风骨,看着很不讨喜。
他独自一人,未带随从。
“韩公,别来无恙?”来人隔着栅栏,微微拱手。
韩师道眼皮都未抬,依旧维持着靠坐的姿势,仿佛没听见。
那人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下官今日前来,是念在昔日同朝为官的情分,特来给韩公指一条明路。”
“如今罪证确凿,韩公何必顽抗,徒受那皮肉之苦?只要韩公肯在这份供状上画押,承认太子确有谋逆之心,并供出几位‘同党’。下官可向顾太尉求情,保韩公一个安享晚年。”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透过栅栏缝隙,递了进去。
一直闭目养神的韩师道,此刻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并未去接那供状,而是死死盯着那人,声音冰冷:“滚!”
那人脸色一变。
“老夫叫你滚!”韩师道猛地提高声音,因激动而剧烈咳嗽起来,但他依旧强撑着,用尽力气指着那人骂道。
“罗时春!你这摇尾乞怜的士族走狗!也配来跟老夫谈条件?少拿这种污秽不堪的东西来脏老夫的眼!”
“你说老夫结党营私、蛊惑谋逆?”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诮,“那么你说说,你口中的‘党’,是指哪些人?是那些为国库空虚忧心的户部清流?还是为边关将士请命的兵部官员?亦或是所有未曾对你们唯命是从的官员?”
“你!”罗时春脸色一沉,“休得胡言攀扯!今日审的是你与太子谋逆之罪!”
“谋逆?”韩师道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太子乃国之储君,陛下亲子,他日这万里江山皆是他的,他为何要谋逆?是嫌储君之位坐着不够舒服,非要尝尝阶下囚的滋味吗?此等悖逆人伦常理之事,尔等言之凿凿,不觉可笑吗?!”
“你让老夫招认同党?好啊,你且听好!满朝文武,凡心中尚有家国、尚存公义者,皆可算作老夫之‘党’!你,可要一一捉拿?!”
“狂妄!”罗时春被他这番指桑骂槐气得脸色发白,正欲发作。
“罗大人!” 一名狱卒匆匆跑来,急声道:“季大人有要事相商,请您即刻前往大理寺值房一趟!”
那人一愣,心下狐疑,但他一个刑部侍郎,季无言到底是官大三级,他不敢怠慢,只得快步随那狱卒离去。
那人前脚刚走,后脚一道黑影就如同鬼魅般,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走廊尽头。
他全身笼罩在夜行衣中,只露出一双眼睛,落地无声。
谢知非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屏住呼吸。韩师道也瞬间警觉,浑浊的老眼盯紧牢门外。
那黑影肩上,赫然扛着一个软绵绵、毫无声息的人形物体,他没有丝毫犹豫,精准地停在韩师道的牢门前。
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法,只听锁孔传来几声极轻微的“咔哒”声,那沉重的铁锁竟应声而开!
谢知非在隔壁看得心头狂跳,是季大人派来的人?这么快?他下意识地看向隔壁。
那黑衣人闪入韩师道牢房,一言不发,便要上前去扶太傅,意图明确,要带他离开。
“且慢!”韩师道却猛地一挥手,避开了黑衣人的搀扶。
他浑浊的目光死死盯住对方,即便身处绝境,那眼神依旧带着洞悉一切的压迫感,“你是谁?季无言何在?”
黑衣人动作一顿,似乎没料到太傅如此警惕。
但他不能暴露身份,只能压低声音,说:“奉命行事,救您出去。详情容后禀报,请速随我离开!”
“不对……”韩师道眉头紧锁,季无言说过需要几日准备,且当初说好理应先救谢知非。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心生疑虑。
黑衣人眼中闪过一丝焦急。
时间紧迫,罗时春随时可能回来!
他接到的死命令是必须带走韩师道,完成李代桃僵之计!
“太傅!情势危急,由不得犹豫了!” 黑衣人语气加重,试图强行带人。
“放肆!” 韩师道低喝,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墙壁,摆出绝不合作的姿态。
老人的眼中露出了一丝失望,他已经反应过来,这人确实是季无言的人,只不过季无言反悔了而已。
黑衣人眼见强逼不成,心念电转。他猛地转向隔壁牢房,看向了那个正紧张注视着这一切的谢知非。
下一刻,在韩师道惊怒的目光中,黑衣人身影一晃,已至隔壁牢门前。
“咔嚓”一声,谢知非牢房的锁也应声而开!
黑衣人并不进去,也不看谢知非,只是回头对韩师道疾声道:“太傅不走,莫非是要亲眼看着此子在此地凋零?门已开,走不走,由你们自己决断!”
见老头依然无动于衷,黑衣人再次试图强行带人:“太傅,得罪了!”
“住手!”韩师道死死抵住墙壁,枯瘦的手背青筋暴起,“你若强行带老夫走,老夫即刻自尽!”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一阵咒骂。
“就这点屁事,还当什么大事呢!”
罗时春回来了。
黑衣人动作一顿,他知道,带着一个极度不配合的太傅,绝无可能在罗时春眼皮底下离开。
他看向韩师道,老人的眼中是他熟悉的坚持。
心道若连这个少年都葬送在此,太傅的坚守将彻底失去意义。
别无选择!
“得罪了!”黑衣人低喝一声,不再理会韩师道,一手拖走那具死尸,一手去抗谢知非。
谢知非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大力拦腰抱起,直接扛上了肩头!
“带他走!”
黑衣人不再迟疑,扛着谢知非就要冲出牢门。
“等等!”韩师道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老人快速从自己干瘦的手指上,褪下什么,奋力从栅栏缝隙中递出,塞到被扛着的谢知非手里。
“这人间是苦海,皇家是孽海,苦海无涯,老夫回不了头了。”
他将那东西塞入谢知非手中,谢知非这才看清那是一枚白玉扳指。
韩师道继续说:“但你得回头,你要证得那兰因,吞下这絮果,你手中的刀,就算是斩断孽海的杀器。”
“你要走出去,要这煌煌天道,亲口吞回它判你的‘错’!”
他拉着谢知非的手久久舍不得放开,这是他第一次认真看这个孩子,当然也是最后一次了。
“去洛北!出北擎关往西,狼顾山脚下的白水村,村尾有间挂着风铃的旧木屋!找一个叫楼霁的人!”
“告诉他,你是我韩师道替他所收的徒弟!把这扳指给他,他自然明白该如何做!”
脚步声已近在咫尺!
“快走——!”韩师道用尽全力低吼,终于松开了手。
黑衣人不再有丝毫犹豫,锁上了门,肩扛着谢知非就向暗处掠去。那里不知何时已被他悄无声息地破开了一个洞口!
“太傅——!”谢知非的最后一声呼喊被淹没在衣袂破风声中。
韩师道看着那迅速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又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指,终于吐了口气,缓缓地靠坐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了眼睛。
几乎同时,罗时春的身影重新出现在牢房门口。
他去而复返,脸上带着被琐事打扰后的余怒,在韩师道的牢门前来回踱步,似乎想将这股邪火发泄出来。
“韩公,”他阴阳怪气地开口,目光扫过牢内的老太傅。
“方才下官去处理了些许‘俗务’,倒是让韩公清静了片刻。不知韩公可曾想通了?那供状……”
“呸!”回应他的是韩师道一口唾沫,虽未及身,但那侮辱性十足。
“罗时春,收起你那套惺惺作态!老夫与你这等走狗,无话可说!”
罗时春脸色一沉,冷笑道:“韩太傅,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如今你已是阶下之囚,太子自身难保,还有谁能护着你?识时务者为俊杰!还不从实招来!”
“俊杰?从实?哈哈哈哈!”韩师道仰头大笑,笑声在空旷的牢狱中回荡着。
“庙堂之上,朽木为官!尔等秽秽之躯,也配来审我皓皓之白。”
“那又如何,你韩太傅便是再厉害,不也是败给了我罗时春吗?”
“罗时春?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罗时春似是被激怒,猛的扑向栅栏吼道。
老太傅终于盯住了他,目光如炬,仿佛要将他烧穿。
“自然是笑你罗时春实在可笑!罗网困不住浩然气,时运救不了附逆人!待到来年,你罗侍郎之名,不过春厕一摊污秽,遗臭万年!”
暗处,谢知非被黑衣人紧紧按住,捂住了嘴。
他眼睁睁看着罗时春那扭曲愤怒的嘴脸,听着太傅那字字铿锵、掷地有声的怒骂,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睛酸涩得厉害。
他发现,哪怕这个孤傲的老人已经一无所有,却依旧还是那副“铁石心肠”,无论是失败还是死亡都无法让他低头。
他就像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砸不碎,也撬不开。
谢谢观阅[竖耳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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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劫天牢黑衣救遗珠,别恩师白玉授生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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