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入夜极快，月光洒满整个院落，偌大的排房里，每间屋子都被刘氏点了一盏熏灯。
因刘氏点的是艾草，对沈雨的病没有影响，凌青鹤便没有阻止。
烟雾从熏灯里蔓延开来，不输雾天清晨的金橙村，凌青鹤替刘氏守在沈雨床前，手持一本杂书，在艾草的香味中，逐渐有些困意。
再清醒时，薄烟已经包裹住了她们。
此时，倒有些身临仙境之感。
担心沈雨呛烟，凌青鹤又将窗子开了一点小缝。
窗外头，刘氏在饭桌上铺了一层油纸，上面点了一盏亮堂的灯，灯前的身子瘦削挺拔，她一针一线在缝制一把扇面。
趁刘氏刺绣的功夫，沈霖在院中涮洗刘氏的绣线。
沈霖先把一团染了色的绣线在木桶中涮洗干净，再拧干，到木架上摊开，绣线原本乱而杂，却在沈霖的打理下变得顺滑无比，挂在木架上就像瀑布一样散落下来。
凌青鹤被二人的仔细所吸引，她伫立在窗前，看了他们许久。
她从前倒是没发现沈霖做活能这么仔细，他是一个人，但一到干活时，又成了一支队伍。
他勤劳，善良，强壮，上一世凌青鹤觉得他除了长得好看，一无是处。
但是如今看来，好看只是他身上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优点。
一股冷风钻进她的肩膀，凌青鹤心微微发颤，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哆嗦了一下，她回头看了看，屋里的烟已经放得差不多了，便伸出手，轻轻地关好了窗子。
窗杆挡住她的视线前，她好像看见沈霖白皙的脸面朝她停顿了一寸。
凌青鹤的脸瞬间红了。
好好好，活了两世快三十岁的人了，第一次偷窥，被人抓了正着，还是会脸红。
她又去摸了一次沈雨的体温，沈雨已经退烧，沉沉睡去。
凌青鹤入夜前又给她灌了一碗姜糖水。
一下午喝了整整两大碗水，沈雨却没有如厕过。
凌青鹤捂住心口，是心疼的感觉，她好像能明白沈雨会有多难受。、
但只是姜水还不够，明日天一亮，她就动身去给沈雨抓药。
远处传来钟声，村里有一座钟鼓楼，每个时辰敲响一次，今日敲满十二下，竟已到了子时。
更深露重，凌青鹤在屋里不觉得冷，但是隐约听见饭桌那边，刘氏打了个喷嚏。
凌青鹤下意识取下了自己的袍子，思考再三，她不忍刘氏如此。
一是因为她知道，刘氏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极好的母亲、婆婆，她的儿女让她教养得温顺懂礼，理应像寻常人家的母亲一样，享享福气，二是家中银钱富裕，并不缺钱，她做绣活虽赚得不少，但太耗费身子。
刘氏的眼睛应是分家的前一年，也就是四年后坏的，如今她的眼睛还好，可再这么下去，只会每况愈下。
凌青鹤恰好想要考学，她可以在习书的时候顺便作些字画，或替人抄书注释，既能加深记忆，又能贴补家用。
脚下的步子未停，凌青鹤在心中记下，明日抓药之后，还要买宣纸笔墨和书。
刘氏绣得仔细，没有注意凌青鹤拿着外套出现在身后，直到一件还有余温的袍子披到身上，她才放下针线，笑着接受：“阿霖，娘不冷。”
一转头，发现并不是沈霖，而是凌青鹤，刘氏短暂地怔了怔，随后温柔地笑：“青鹤，谢谢你了。”
凌青鹤摇了摇头，脸又红了，微弱的烛光打在她脸上，才遮住了这份害羞。
“没....”
“这几天雨姐儿身边离不开人，您多陪陪她，这些就先别弄了。”
她来的路上，就看见刘氏已经揉了几次眼睛，离得近了，才发现这盏灯，两支燃点，刘氏只点了一支，并没有多亮。
刘氏轻轻摇头，只当凌青鹤年轻，不知事情轻重：“雨姐儿没事的，娘也没事，青鹤，你才折腾了一天了，应当好好休息才是。”
今天被大房二房抢走了难得的肉，刘氏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很悲痛得，她想把买肉的钱补回来，便尝试在绣图重找了一种很难绣法，可惜效果不佳，还累着了眼睛。
在刘氏的世界里，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她没去过几次集市，甚至没出过几次金橙村，她只知道凭借自己做绣品的手艺，能维持这个家勉强的生计。
她少做一点，家里就可能有一顿吃不上饭，她多做一点，家人就能多吃一碗饭。
她信任凌青鹤，因此，家里一直吃糠咽菜，她也只会埋怨自己没有三头六臂，做不出能卖上好价的东西。
但她同样也不会怪罪凌青鹤买了肉和鸡蛋，她只会加倍地努力，让绣品做得更好更快。
“您注意身子。”凌青鹤真诚地劝道。
这一世有她，有沈霖，刘氏一定能平安喜乐。
凌青鹤吹灭了灯，催促刘氏尽快回房，为了防止她偷偷做活，干脆将她的绣筐一起收走，不等她起身便将绣筐拿回了自己屋里。
关上房门，刘氏半闹着随她过来，跟到了门前，悄声不敢进去。
片刻以后，刘氏笑着叹了口气，只好回到了自己房里。
凌青鹤把刘氏的绣筐完完整整地放在了高处，她方才心急，没有注意到屋内的沈霖刚铺好了自己的地铺，正缩在角落，将脏衣服脱了一半。
感受到自己半裸着与凌青鹤共处一室，且对方已经快步来到了自己面前，只要她转身，便能看到自己衣衫不整地站在柜子前。
霖呼吸一窒。
他不敢去看向她那边，但是看见她并没有立刻看向自己，沈霖的紧张情绪逐渐放松，他默默穿上了干净的衣服，没有再去脱裤子。
凌青鹤的身形修长，在女子里算高挑的，她捧着一筐东西，左比比，右看看，最后将筐举起，应该是想放在柜子的最上边。
在沈霖眼里，她现在右些活泼得恐怖了。
但是她还是很可爱的，可爱又端方，这两者在她身上并不违和。
上一世，老天作证，沈霖是有些怕她的。
但十三年的相处，沈霖知道凌青鹤本心是善良的。
她只是被一些东西缠住，逐渐变成了心魔。
至少现在的凌青鹤还没有遭遇那些烂事，虽然和他记忆中的不一样，但是沈霖还是会不受控制地，一发不可收拾地，喜欢她。
不过沈霖并没有压抑自己的本心，他任由这种早晨才被他连根拔起的喜欢，又发了疯似的在他心里扎根，茂盛。
而且，这一次，沈霖一点都不害怕了。
他想变得越来越好，只要能够保护好家人，保护好凌青鹤，他便知足，哪怕再死一次，也不算什么。
沉吟片刻，再抬头时凌青鹤已经伫立在原地抬眼看他。
沈霖注视着她漂亮的双眸，目不转睛，直到眼睛开始发酸发涩，才迅速地移开了眼。
沈霖闭了一会眼睛，背上已经透出了隐隐的薄汗。
他自打记事起就知道，自己很难与人对视，一旦看着别人的眼睛，沈霖的脑中就会发出钟一般的轰鸣。
就和他尝试说话会变成奇怪的声音，为了自己，也为了别人舒服，沈霖从来不与人说话也不对视。
其实他自认为头脑还算清晰，尤其是上一世，他偷偷看凌青鹤的字帖，自学了写字和算账，还有很多工匠活，他都学会且做得很好。
但是因为有这个毛病，让他变得与众不同，大房二房的人嫉妒他得父亲照拂，便到外头乱传一气。
久而久之，大家就都知道，沈府有一个长相俊美，患有天疾，傻不拉几的三少爷。
所以，自打入夜前自己站在大门前与凌青鹤“不经意”地对视了一眼却没有耳鸣后，沈霖就一直在想这件事。
他想变回正常人，可能真的会出现转机。
但他又过于心急，比如这次对视之后，他有那么一阵子，耳朵只能听到尖锐声，恢复之后，凌青鹤已经抱着筐走到了他的身边。
下意识地检查了自己的衣服是不是穿好了。
凌青鹤伸手将筐递到他腰间。
沈霖看过去，这筐很是眼熟，好像是他母亲的针线筐。
凌青鹤拿这个做什么？
心里有疑问，沈霖的头歪了一寸，但是他只能在心中疑惑，他做不出那样的表情。
“太高了。”
沈霖立刻心领神会，他接过这个针线筐，轻巧地放到了木柜最高层顶头的木板上。
凌青鹤踮脚抬起胳膊试了试，确认无法够取之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做得不错。”
记忆中的凌青鹤从未夸过他一句。
他怀疑是否是自己的耳朵被鸣声吵坏了。
这一刻，沈霖其实很想再看看她的眼睛，但是浓重的羞耻感让他没有办法转过头去。
凌青鹤并没有看他，用手绢擦了擦手后，到房门前的水盆里漱洗。
沈霖已经漱洗过，他举手投足之间，能闻见自己身上有淡淡的香气。
这样凌青鹤就不会讨厌离他近了，对吧......
怀着这种心情，默默地钻进他铺好的地铺，不知过了多久，水声停止，凌青鹤微微的脚步声慢慢接近。
几个呼吸的时间房间里静悄悄地，没有凌青鹤铺床的声音。
沈霖静静地睁开眼睛，发现凌青鹤正拄着头看他，凑得很近。
沈霖吞咽了一次口水，喉结上下攒动。
凉凉的气息吐在他的皮肤上。
他听见对方薄唇轻启，吐气如兰：“沈霖，你刚刚是不是看我的眼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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