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绥眉梢一挑,平静道:“哪有夫妻住两间房的,本宫也并非要做些什么。”
乌春低下头应了声,作出一副羞怯的模样。
帝都的夜凉如水,晚风吹拂起一缕乌春的发丝,拂过沈绥的脸颊,掀起淡淡的一片香漪,沈绥低眸扫了眼乌春,见少女两扇睫毛长翘,像今夜勾人的月亮。
他别开眼。
匠人的打铁铺子悬挂起了纸灯笼,朦胧的光在风中摇晃,锅炉热气扑面而来,熏得人微微眯起眼。
火光如星子迸射,发出滋滋响声。
沈绥将乌春放下来。
他身子有些僵硬,站在了溅射着火花的锅炉几步远处,便不再上前,面色隐隐发白。
乌春倒是并不奇怪。
沈绥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他怕火。
前世带着她春日出宫过生辰的时候,她曾经央求沈绥为她买支烟花来放,沈绥答应了。点烟花的时候,他却站在后面,并不上前,直到烟花燃放、绽开,沈绥都远远看着。
她以为是沈绥不喜欢这般吵闹的小玩意,后来看见他经过街上耍火杂技的艺人时也避之甚远,才明白,原来沈绥是怕火。
仔细一想,其实也合乎情理,毕竟沈绥年幼时养在青州的时候,曾经遭遇过流匪放火烧宅。
但……眼下前面只是一口熔铸的锅炉,火都被夯实的陶墙挡住,只有零星火花溅出,且远远溅不到他身上,倒也没必要离如此之远,甚至脸色都不大好看。
倒像是比前世更怕火了一些。
江玄凝将银镯子递给匠人。
随行的几个大理寺官员有的目不转睛,有的打起了呵欠。
谁知道这镯子里头到底有没有熔别的材料?
一介小小妇人之言,怎能当真?
银镯子一丢进去,就被火舌淹没。
不同材料熔化的温度不同,银料不易熔化,至少在匠人此锅中,还需要添加陶片集中火力才可让银料熔化,因此若是有别的材料,会比银先熔化。
半刻钟不到。
只见火舌扑腾几下后,银镯子的表面锃亮一片,有银亮的液体缓缓流淌!
当真加入了别的材料!
“停!拿出来!”乌春忽然喝道。
旁边人被她这一声喝吓了一跳。
匠人捏着铁钳子,从火焰中夹起镯子。
乌春又道:“别动!”
真是不知她要闹哪出。
匠人的手停在了半空,却忽然明白过来乌春的意图,圆脸上写满了惊奇,“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黑色粗糙的铁钳子之中,银镯子表面流淌的银亮液体还未落下,就已经在半空中凝固,镂空雕花的银镯子花纹全无,表面粗糙不平。
乌春看着熔化掉的部分,松了口气。
匠人将镯子丢入冷水中,嘶嘶水汽升腾起。
有人奇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乌春道:“在场的诸位在大理寺办差多年,想必见过各种案件,应当都知晓,不同材料熔化的温度不同,也可以用熔铸一法来区分金属。我并非手工匠人,也并非通识矿料,只是我南疆盛产银器,街上随处可见贩卖银器的商人。银料难得,因此也就有黑心商人偷工减料,用其它的金属和银融在一起作器,却贩卖同银一样的价格。”
“所以经常有南疆百姓受骗,家兄与我在出游之时,曾经被商人用以次充好之术欺骗过,幸亏追查到底,抓获卖假银的商人二十余人。他们用在银器中的金属,诸位也应当有所耳闻,叫做锡。”
银镯子已经冷却完毕,匠人将它从水中捞起来,递给江玄凝,官员们登时都围了过来。
“因为锡的外观与银相似,皆呈银亮光泽。我与家兄看过那些商人取材的铺子,锡会比银熔化的温度要低上许多,匠人制作,往往都是先熔铸银,再熔铸锡。而熔化的锡在寻常温度很容易凝固,所以方才先熔化又凝固的,应该是锡料。”
“不对!”有见多识广些的人反驳,“锡我也是见过的,但锡的质地比银要软上许多,我见过我爹烧锡粘结金属材料,那用来黏结金属的锡块,指甲掐一下就有痕迹呢!这镯子融化的部分,分明掐不动!”
乌春笑了笑,给匠人递了个眼神,匠人会意,开口道:“诸位有所不知啊,俺们炼金属的手工人,平常都不会用纯正的金属材料,需得混杂几种金属材料,或者在金属之中加些土料,才能用来制作器材,毕竟有些金属的质地并不适合在寻常生活中使用。”
“就说这锡料吧,质地太软,若用来作簪子,恐怕还没挽起皇子妃娘娘这一头密而厚的头发就已经弯了,所以呀,俺们往往都加些别的金属熔铸,这一和,那料子的质地就变了!这镯子摸起来如此坚硬,定是在锡中加了别的金属料子哇!”
“原来如此……”
“竟然是这样的……”
但即便如此,也只能说明用来淬毒的部分,不是银料,而是别的材料,又怎么说明,和南疆王子寄来的那封信有关系呢?
有些想得深些的官员,陡然明白过来!
匠人既然说了会在金属中加些别的材料,那这材料的配比,每个匠人恐怕都有自己一套方子。
但若是……有天然存在于此,且材料分配的比例和这镯子上锡料里的金属分配比例一样的矿料呢?
若是南疆那条矿脉里头能找到这样的矿石,使得锡质地硬同时又有银的光泽,并且在同一锅炉之中熔化的时间相同,那不就说明了,这镯子的材料多半是从南疆矿脉找来的!
若非乌春重生,她其实并不知道这种矿脉只有南疆才有。
前世大梁帝穷尽人力,都没有在大梁本地找到材料锻造的源头。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矿脉在别的地方!
乌春要赌,赌的就是南疆那条矿脉!
官员们一时炸开了锅,这皇子妃娘娘竟然如此聪慧,他们都不曾想到这一点,原来先前都低估她了。
沈绥一直站在一旁,被众人挡去了身形,也不发话,乌春瞧不清楚他的脸色。
直到此时,他方走上前来,牵起乌春的手,神色淡淡,“诸位既然知晓了银镯子的蹊跷,不妨明日向父皇请旨,重金收购南疆半条矿脉,一来是为了调查案子,二来是平息南疆王之怒,毕竟那矿脉被梁人偷挖过。明日该怎么做,想来诸位已经很清楚了。”
重金收购南疆半条矿脉,也确实是明智之举。
这折子一递上去,再对案子进行一番陈述,皇帝定是要大喜,也不知是谁要升官了。
江玄凝道:“是,殿下。卑职明日便以大理寺在场七位大人的联合名义上奏陛下,会将皇子妃娘娘的功绩一五一十陈述,至于殿下的所言,臣也会以诸位大人的名义写进奏折。今日已晚,殿下早些歇息,卑职告辞。”
沈绥点点头。
江玄凝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扔下一众有怨说不出只能瞪着他背影的官员。
这人是二愣子吗?七人联合名义上奏?那可不就是谁也升不了官,赏赐还要均分吗?!
银镯子被带回大理寺。
乌春心里的石块落下。
事情有了些头绪,等从南疆挖矿,还要一段时间,但刘贵妃的清白或许可以保全了。
至于陈皇后的胎儿保不保得住就不是她能管的了,整个太医院恐怕都焦头烂额。
……
沈绥抱着乌春来到客栈,点了一间布置最奢华宽敞的房间。
月上柳梢,再过不久就要宵禁,沈绥放下乌春后道了声“等我回来”,就去了不知何处。
乌春坐在床榻上百无聊赖,没想着逃,此地人多,沈绥要抓她用不了什么力气。
一炷香后,沈绥回来,手里拿了一个小罐子和一个小瓶子。
“你倒是聪慧,怎么从前不觉得。”沈绥坐到她身边,打开罐子,里头是褐色的膏状物,他用指尖蘸了,抬起乌春的下巴。
“你干嘛?”乌春防备道。
沈绥捏着她下巴,不许她动,“你既然通药理,怎么看不出这是伤药。”
脖颈传来冰凉的触感。
药膏入伤处,有些疼,她轻嘶了一声,沈绥指尖一顿,将力道放轻。
前世从来都是她给沈绥治伤熬药,她自己病的时候,都是自己找人去抓她写好的药方子,憋着不同他说。
所以沈绥给她抹药的时候,她有些意外。也不大习惯沈绥为她做事,总让她觉得他是不是对她别有企图,脖子上架了把刀似的。
天晚了,许多地方都打烊了,也不知他从哪找到的药铺子。
若是换个旁人,为她寻药抹药的,乌春定是要感激一番,但沈绥做这些,她却毫无波澜。
这有什么呢?买个药、再涂个药,谁不会?一点好难道就可以把前世一笔勾销吗?
再说了,这伤本来就是他自己弄的,他来负责也是理所应当。
乌春的眸光落在沈绥脸上。
他眼睫毛低垂,眸子里倒映着她的雪白的脖颈。他的眼睛很漂亮,凤眸狭长,冷如刀刃,红色泪痣又蛊惑似妖,若是笑起来,满楼红袖招。只可惜他寻常笑得不多,只在人前有温润笑意,更多时候,他是一块化不了的冰。
前世她就是被这样一双眼迷惑了去。
真想挖了呀。
沈绥抬起眼,恰好对上她的视线。
乌春瞬间挪开眼。
还是没能逃过沈绥的敏锐,他似笑非笑,“你夫君这双眼生得好看吗?”
这个金属材料我在文里应该解释清楚了……
吧。
就是锡的熔点比银低很多,银大概是九百多一千的样子,锡是三百的样子(摄氏度),锡熔化之后容易凝固,并在表面形成氧化膜,因此可以用来焊接。但是锡的质地比较软,需要加一些别的材料形成合金,之后性质改变,质地变硬,熔点变低。
咱们是感情流,当然,这不是重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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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玲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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