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复祯走进屋子里,徐夫人正坐在罗汉床上与一个身着半旧赭红色牡丹纹刺绣罗裙的长脸妇人说话。
甫一见到徐复祯进来,那妇人眼前一亮,从罗汉床上站起身来上下端详了她一眼,道:“好漂亮的小姑娘!徐夫人,这是不是你们家三姑娘?”
徐夫人见了她,先是喊了一声“我的儿”,拉着徐复祯到身旁坐下了,才对周太太道:“这是我兄长的独女,如今养在我府中的。虽不是我生的,却跟三丫头没什么两样,都是我的心头肉!”
周太太露出了一副了然的神情,重新落了座,笑道:“我说你们家世子怎么早早定了婚,原来是这么灵秀的小姑娘,换做是我,也得早早定下来!”
徐夫人嗔道:“你这癫婆子瞎说什么!小姑娘家的脸皮薄,怎么好在她面前说这些!”
徐复祯却有些意外:原来她跟秦萧的婚约连周太太都知道啊。
不过说来又在情理之中,毕竟秦萧今年十八岁了,生得玉树临风又是侯门世子,若不是已有公开的婚约,只怕前来说媒的人早就踏破门槛了,哪里还轮得到王今澜捡这个漏?
想到这里徐复祯脸色微微一沉,难不成他俩还真是真爱,秦萧冒着满京城的非议也要弃她另娶王今澜!他们十年青梅竹马的情谊,都比不上客居侯府一年多的王今澜吗?
即使她对秦萧的爱意早已被他的绝情磨平,然而想到这里仍不免心中酸涩——她就这么不值得被爱吗?
周太太见徐复祯一来,徐夫人的注意便不在她这儿了,便十分知趣地告了辞。
徐夫人让舒云送了周太太出门,这才揽着徐复祯道:“平日里难得见你来一趟,怎么今儿午歇一过便巴巴地来了?”
又见她面色似有愁绪,徐夫人不由沉下脸来:“是不是王姑娘给你不痛快了?”
她虽忙着侯府的中馈,可姑娘们院子里的动静也瞒不住她——几个姑娘凑在一起打了一上午的牌,下午侄女就委屈巴巴地过来找她,不是受了委屈来告状是什么?
徐复祯忙收起心中的忧思,想起正事来。
她这趟是来给王今澜讨花椒的,可不能让姑母先恼了王今澜。
于是忙换上了笑脸,道:“姑母说什么呢!我跟澜姐姐好着呢。不过我听澜姐姐说,她吃惯了蜀中的口味,在侯府吃得不太习惯。”
徐夫人一听是为着这事,不由松口气下来。
婆母王老夫人把侄孙女送过来就是为着秦萧的婚事跟她抬杠的,她还真怕两个小姑娘处不来,委屈了哪边都不是,如今听说两人相处和谐便先放下一半心来。
她笑着顺了顺徐复祯鬓边的碎发,道:“既然如此,我再去请个蜀地的厨子过来便是。”
徐复祯道:“何必那么麻烦?姑母在每日的肉菜采购上加一项花椒便是了。澜姐姐说,在她的菜里加上些花椒就对味了。”
“花椒?”徐夫人轻轻蹙起眉头,有些犹豫道,“原也不是不行。只是你宗之哥哥小时候吃过花椒做的菜,不过半刻便咽喉红肿差点窒息,还是请了御医过来才救回来。大夫说了,花椒是发物,叫你宗之哥哥再也不能碰,府里自此再没出现过花椒了。你那时还小不记得了,可姑母每回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呢。”
徐复祯眨巴了一下漂亮的大眼睛。
她当然记得啊,那时她站在秦萧床头哭得可大声了,御医来了都没能把她拉走。
可是,她现在也只是想帮王今澜吃上合口味的膳食罢了,若是王今澜想要投世子“所好”弄出什么事来,可就不是她能控制的。
徐复祯抱着徐夫人的手臂摇了摇,撒娇道:“咱们后厨那么多人呢,分出两个专管澜姐姐膳食的厨子不就行了。否则要是澜姐姐吃不好清减了,万一有人觉得姑母苛待她怎么办?”
徐夫人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道:“你呀,就这么紧张你澜姐姐?那便依你的,采购些花椒进来,再让厨房里头看着点,千万不能混进宗之的膳食里。”
徐复祯没想到徐夫人这么容易松了口,高兴得搂住她的脖子,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于是问道:“姑母,方才那个周太太来干什么?”
姑母让周太太来是为了给秦家姐妹说亲还是给王今澜说亲?
姑母知不知道王老夫人有意撮合王今澜和秦萧?
徐夫人笑嗔道:“你一个小姑娘家打听这个做什么?”
徐复祯撒娇道:“我好奇嘛,你不给我说,我悄悄问舒云姐姐去。”
徐夫人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还能为着什么?你两个妹妹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姑母让周太太来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
所以不是给王今澜说亲吗?
徐复祯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
殊不知徐夫人自有她的考虑。徐夫人知道老夫人不太满意秦萧与徐复祯的婚约,这个节骨眼上叫来一个适龄又漂亮的侄孙女过来,为的什么昭然若揭。
不过她并不担忧。儿子秦萧是有主见的,他跟徐复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怎么可能听老夫人的安排?
只是她现在并不好插手王今澜的婚事。等秦萧和徐复祯的婚约过了明路,老夫人死了这条心,她再给王今澜安排一门好婚事,老夫人自然也挑不出她的错。
眼下最发愁的还是两个女儿的婚事。秦惠如性格活泼天真,秦思如心思敏感细腻,得好好给她们挑选婆家才是。
想到这里,她对徐复祯道:“这事先别告诉你两个妹妹,免得她们多想。”
徐复祯道:“姑母放心吧!我心里有数。我回去好好督促着她们做针线。”
如今目的也达成了,徐复祯便辞了姑母回晚棠院。
路上,徐复祯回忆着上一世秦家姐妹的婚事。
秦惠如嫁到了江陵望族顾氏的长房,长兄是族里的宗子,夫君是最得父母偏爱的幼子,虽没有功名在身却难得清闲富贵。
可秦惠如性喜热闹,不愿意离开繁华的京城嫁到外地,跟姑母闹了好长时间的别扭;
而秦思如的夫君是在两年后的春闱中进士登科的寒门士子,虽门第低些,但贵在仪表堂堂又年少登科。
秦思如心高气傲,一心想要上嫁,却许了寒门士子,心里怨愤嫡母不公,也跟姑母赌了很久的气。
当时徐复祯也不解姑母为什么这样安排,现在想起来却豁然开朗:
秦惠如性格天真没什么心眼,嫁给望族长房的幼子,既无需像宗妇一样操持全族事务,又能得婆母的偏爱补贴,自然可以悠闲清贵一生;
而秦思如心思敏感,她作为侯门贵女下嫁,夫家自然无人敢轻看她,夫君又是年少登科,有侯府这个岳家帮衬,将来给她挣个诰命轻而易举。
姑母为小辈的婚事真是深谋远虑啊!
只是在她身上失算了……
姑母本以为让她嫁给秦萧,有她这个婆母撑腰,便是无父无母也无人敢轻视,在侯府的庇护下可以度过荣华富贵的一生。
可是姑母怎么会想到,秦萧竟然会跟王今澜勾搭在一起,更没有想到秦萧会污蔑她的贞洁迫使她做妾。
他怎么能这么卑鄙!
徐复祯恨恨咬牙。
……
回到晚棠院,徐复祯在书案前坐下,继续早上被王今澜的造访打断的事,凝神提笔写下记忆中前世的大事。
——
盛安九年,霍巡不知死活地向她告白,被秦萧逐出了京城。
同年,秦萧所在的工部虞衡清吏司开始审查万州作院马蹄铁一案。
王今澜自兴元府入京,很快便融入了侯府。
年末,马蹄铁一案的涉案范围扩张到了西川路各州府作院。
军备铁器的打造乃国之重本,此案涉及的铁器之多、州府之广震惊朝野。
盛安十年三月,圣上召封地在蜀中的成王进京问罪。
所有人都以为成王在劫难逃,没想到成王不仅平安无事,还受封钦差回西川路彻查“蜀中铁器案”。
这场清查整整持续到盛安十一年,蜀地的官员大半被问斩,工部也跟着大换血,秦萧趁机从中脱颖而出,一年内连升三级。
期间盛安十年冬,秦萧毁了与她的婚约,娶了王今澜过门。
蜀中铁器案过后,成王迅速控制了蜀地,权势大涨,而皇帝的病情每况愈下,已无力掣肘成王。
盛安十一年,秦家姐妹相继出阁。姑母为她说了一门亲事,却被秦萧假称与她有了苟且要纳她为妾,姑母气急病逝。
秦萧在姑母的丧仪期间与徐家人敲定她的婚事,只等姑母的孝期一过便纳她过门为妾。
同年成王进京给病重的皇帝问安。期间皇帝驾崩,传位给六岁的皇四子,授成王为摄政王。
自此,成王彻底控制了朝廷,封座下谋臣霍巡为参知政事。
霍巡虽名为副相,却轻易地架空了先帝留下的宰相,成了朝野第一权臣,连秦萧都要千方百计给这位昔日的门客递拜帖。
盛安十二年七月,离出姑母孝期不到一个月,徐复祯病死在侯府的后罩房。
——
写完这些文字,徐复祯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仿佛又重走了一遍那几年的路。
她看着宣纸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含恨而亡的自己——原来那几年她的苦与泪,浓缩到纸张上,竟是寥寥数言而已!
徐复祯提起朱笔,分别圈起“秦萧”、“王今澜”、“徐氏族人”:
秦萧、王今澜、徐家,她有这么多仇人!
秦萧和王今澜欠她的她会一一还击,徐家吞了她父母的遗产,她也得让他们乖乖吐出来!
眼下她首先要做的事是把与秦萧的婚约解了,再设法通过姑母从徐氏族人手中拿回父母的遗产。王今澜想要嫁给秦萧,偏不能让她如愿。
等办完这三件事……
她的目光落到“霍巡”二字上。
盛安十一年,霍巡应该已经当上成王的座上宾了吧?
到时候她借着霍巡的权势,不愁收拾不了秦萧和王今澜。
徐复祯冷冷一笑,拈起那张宣纸轻轻吹了一下上面未干的墨痕,将其对折再对折。
“锦英!”她唤来锦英,将那折好的宣纸递给她:“拿去焚了。”
锦英依言接过宣纸,拿到黄铜荷叶书灯上取火。
跳跃的火苗舔舐到宣纸的边沿瞬间蔓延,不过眨眼几瞬的功夫,那宣纸便燃成了灰烬。
水岚从外头走进来:“小姐,王小姐身边的墨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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