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庆十三年。
暮夜,雷声如鼓,倏忽,惊雷布下,远远地似是望见一道惊鞭劈开了天际。
往日巍峨的金皇宫殿,如今尸体堆砌如山,血水汪洋成海,嗅到的皆是一片铁锈色味。
沈清词嗓子发痒,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她的嘴边涌出 。耳边却依旧回荡着九门提督卫胥清的那样一句沉声,久久难散。
“——殿下将立大事,必先舍凡人之所不能舍,所谓欲念,贪念,爱恨嗔痴,都是虚妄,都是有罪!”
她胸口不断得起伏,闷胀得厉害,眸子所视之物似乎渐渐朦胧了起来,她远远一瞥,似乎见了她的夫婿,她曾经最爱的枕边人萧恕身着冰冷的银色盔甲翻身下马,向自己飞奔了过来。
他终究是过来了,把她从冰凉的地上抱在了怀里。
她迅速地垂眸,并不想看他,只是虚弱地吐出微薄的气息,纤弱的手搭在他的大手上,可是因为没有力气又沉了下去。
萧恕迅速把她的手反手握住,紧紧地握住。
可她却已经感觉不到一点温度了。
她抬头想望一望天,怎么雨还没有砸下来。可一抬头,却无意间瞥见自己的心口有一支箭,就这么直直地插在她鲜血淋漓的心口上。
射箭的人是卫胥清。是他萧恕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之人……
那卫胥清此举是何故?
他一个九门提督,何有天大的胆子向宁王妃射箭,无非是经人授意,是一贯不喜她的婆母,是喜怒自威的皇帝,或者,根本就是她的枕边人?
沈清词低低地笑了声,由于牵动了嘴角,大片的鲜血又涌了出来。所视之物聚合成数个黑点,刹那之间,漆黑一片,她似乎什么也看不分明了。
终究是她的眼光不好,打一开始便看错了人。
若当年没有那场覆了心原的雪景。
若他没有来过。
一切断不会如此了。
她或也有一个白头到老,巴山夜叙的夫婿。
她早就悔了。
可惜,一切都已是迟了。
此刻,萧恕的话语在她耳边喃喃的,轻飘飘的好像一阵风就要吹散。她听不清也再也不想听了。
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再也不重要了。
“——萧恕。”
她张了张嘴,忍着心口的剧痛,还是决定唤他的名,语声渐渐低微了下去,却是一字字地,郑重同他诉道:“答应我最后一件事。”
话音刚落,她的唇角又涌出了许多血,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把他的手都染红了。随后,她撑起全身的最后一丝丝力气望进他墨色浓郁的眸里,那眸里是什么呢?……是愧疚,懊悔,还是不舍?
她从未看懂过他,此刻自然是瞧不分明。
她那高冷仙姿的夫君生的虽美,却不会爱人,那眸中必然也没有爱吧。
于是她喃喃道:“我不入皇陵,也不愿做你萧家妇了……我悔了…”
“你把我的尸骨交给我兄长……”
他薄唇抿了抿,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大手死死地揽住她,把她拥在怀里。
沈清词抬手,最后一次摸在了他的眉骨。往上,是他那双冰雪消融的眼。
他真的生得很好看。
只是……若有下一辈子,她要离他远远的。
她还是更想长命百岁。
她这辈子太短,实在是太短了。
她想去游历山河,观人间百态,也想静坐堂前,卧看云卷云舒。
她慢慢地吐出微弱的气息,灵识之中恍然间想起她和萧恕曾经的那个未曾出世的孩子。
萧恕并不爱她,对她的孩子又能好到哪里去呢?更何况,他将要登基了,后宫妃嫔数千,他未来会有很多女人,也会有很多孩子。
可这一切终究是与她无关了。
雨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沈清词感知到眼边的凉意,一股倦意袭来,慢慢阖上了眼。
恍然间,她又想起了仿若隔世的大婚那个夜晚。她见大红盖头底下,那双朱红色的水朝靴一步一步向她走了过来。
那刹,她的心绪便如涨池的秋水,一不小心就会溢了出来。
“三哥哥……”
相比于‘夫君’二字,她还是更想这么唤他。
夫君,丈夫,一丈之内才是夫。可她并不奢望他能在她的一丈之内。他是九天翱翔的鹰,是孤天雪地里的鹤,不该被她困住。她也绝不会将他私自困住。
但闻得她开口后,他似乎顿住了脚步,过了一会儿才用喜称挑开她的红盖头。
那边福禄双全的几个诰命夫人连连发出惊艳的赞叹声,大公主更是笑道:“三郎真是好福气!”
烛火融融,她被亮光刺得有些眩目,正愣怔着,那边已经递来了合卺酒。
萧恕几乎是强硬地将它塞到了她的手中,动作可谓是毫不温柔。
她定了定神,这才发现周围人已散尽。
喧嚣散去,喜烛啪的一声融了下去,她心猛然一跳,不知为何便想起出嫁前母亲同她说过的话。
“女子新婚之夜是会有不适,总是会有这么一遭的。若是强撑不了,便开口向你夫君诉说,盼他怜惜。万不要闷声忍耐。”
正微愣着,她的新郎官落已坐在了她的身旁,沉默地将自己手中那杯一饮而尽,紧接着抬着那样一双清清寂寂的眸子瞧着她。他瞧着并非是欢喜的模样。
“沈清词,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他几乎冷淡刻薄地道。
那刻,她没有丝毫犹豫,只是如他一般将酒一饮而尽。浓烈的酒意灌入唇舌之中,也涌入了鼻腔,一直顺延下来,直到了更深的肺腑之处,又似深深沁入了骨髓。
冰冷彻骨。
“是啊……”
她忍住喷薄而出的泪意,抬着一双干净的眸子,里面全是柔柔的水光。全是她的满腔爱意与柔情。
她说:“妾真的很喜欢殿下……”
下瞬,大红盖头,火红的嫁衣,还有她自己,被雨都浇灭成了一汪水。
是那样汪洋的血水。
有罪。
原是有罪。
她这辈子活的像一个笑话。
而萧恕,他那时说了什么呢?
他是那样满不在乎,含着讥讽与嗤笑。
他说:“本王并不需要情爱。”
嗒嗒。
雨浇灭了下来。
前世的场景走马观花般一啸而过,最后什么也不剩。
若有来世,她再也不爱他了!
嗒——
沈清词猛然睁开眼,发现头顶的帘帐是翠色采荷底,并不是那死气沉沉的暗色底纹。
她往四周看了看,只觉得说不出的熟悉,对面的梳妆镜台和绣了一半的织绣,无不提醒她,这是她出阁前的闺房。
她松了口气,心想,萧恕最后还是让她如愿了一回儿,把她的尸骨送回了沈家。让她的魂魄得以留在这里。
但下一瞬,穗禾推门进来,带着几个丫鬟要与她梳妆。
沈清词感到不对劲了,她拧了把自己的胳膊,痛得她直逼眼泪。
难道她还活着?
她压抑出声,看着眼前的人,试探地开口:“穗禾?”
“小姐午睡怎么睡了这么久,再不出门可是要晚了。”穗禾轻巧地撩开她的帘帐。
沈清词愣怔片刻,忽觉她的手是暖的。这并不是什么阴曹地府。
她咬着唇瓣,抬着杏眸,轻颤道:“如今是几年?”
穗禾有些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一边指挥其他丫鬟拿来首饰,一边道:“自然是忠庆九年。小姐怕不是睡糊涂了罢!”
沈清词如坠梦中,等反应过来,她已经被按坐在古铜镜前了。
她看着镜子里的朱颜,忍不住笑了。眼底泪花若隐若现。这的确是她出阁前的妆容。
这时,她也还没有嫁给萧恕。
太好了!
或许是上天也替她觉得不值,让她重新活了一次。
不多时,穗禾已领着几个巧手的丫鬟梳完发髻,又选了几柄珠钗,问她想要哪个?
沈清词下意识摸向那柄素兰钗,指尖刚触及便似灼伤般离开了。她点向了如火的榴花钗。
“这个吧。”
穗禾惊讶地看向她,几个丫鬟也目瞪口呆地互相张望着。原是宁王萧恕喜静,偏爱兰花。
故大小姐也独爱素色的兰花簪。怎地今日,却是换了?
或许是感知到气氛的尴尬,沈清词抿嘴轻笑了声。
“替我戴上去吧。”
其实她本就是更偏昳丽的长相,乃牡丹国色,偏眸子又清又亮,平添了几分清清冷冷,可谓是淡妆浓抹,总是相宜。
宁王性子冷淡,往日沈清词为了搏他喜爱,便下足了功夫把自个打扮得端庄大气,倒少了本来的少女浓艳娇气。
真真是不值。
沈清词哀叹了声,亲自挑了件水红烟笼长裙。等换装出来,几个丫鬟都挪不开眼了。
穗禾打趣道:“小姐今日必定又是艳压群芳了。”
沈清词这才反应过来,合着晚上有宴会?
“是……”
穗禾自然而然地接话,“顺阳郡主的生辰宴。”
沈清词蹙了蹙眉。
这顺阳郡主杨槿月是圣上亲封异姓王,汝亲王的女儿,身份尊贵,但她同自己并无多少交情。甚至于,她有些仇视自己,因着她的心上人也是宁王罢了。
萧恕龙章凤姿,玉面临风,京中慕他的贵女不知凡几。她上辈子也是如此,对他是一见倾心,再见难忘,一步错,步步错。
原因无非是为了他那张脸罢了。
男色误人而已。
可这辈子,她断然不会与他有什么纠葛了。
其实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他冷心冷眼,心中并无情爱。
上辈子,她知道得实在是太迟了。
小情小爱比起性命来说,太不值一提了。
那种飞蛾扑火般灼热的情感,她这辈子不会有。再不会有。
思及此,沈清词淡淡抿了抿唇,“今日我便不去赴宴了。”
穗禾声音抑制不住的惊意。
“几位皇子应都会出席,宁王殿下必定也是要去的……”
沈清词满不在意地举起一把罗扇,把弄着扇柄的流苏。闻言,她随意地唔了一声,用扇轻点了点小巧的鼻尖。
“那便随他们去吧。”
几位丫鬟在一旁细细低语,无非是宁王那点事了,她也知,自己这厢转变得过快,确实没有信服力。她也不再多说。
放下罗扇,她缓缓起身,妍丽的小脸上挂起一抹明媚的笑容。
“哥哥在哪?我找他去吧。”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