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用黄泉镜置换天地之前,还有一件事情,是谢倾州很想知道的。
谢倾州观望着眼前波光粼粼的黄泉镜,似乎是陷入某种沉思之中:
“都说黄泉镜能映照人之前世,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玉挽云饮下一杯茶水,觉得他这句话说的实在是无聊:
“黄泉镜不是已经在你手里,试一试便知了,怎么,你既然如此好奇,竟然没有试看看么。”
那当然是看过的,谢倾州伸手弹了一滴灵台血,渗入到了黄泉镜中。
黄泉镜支棱棱转了几圈,镜面荡起层层水波,而后便显出一层画面出来。
画面上是一个年轻的修行者,和蔓延无数枝条的魔藤搏斗。
无论是年纪,又或者是修为,阅历,这名修行者都应该是被优先送走的那一列。
然而整座城的修行者都已经跑完了,只剩下他一个人,面对着滔天的魔藤,保护身后没有任何修行,也找不到任何投奔地方的城中民众。
他用尽所有的手段,流尽了最后一滴血,身上一丝完好的皮肉也没有,好在魔藤也被他斩杀的殆尽,但那魔藤临死前,却将种子打入到了他的心脉灵台中,是要他永生永世,都受魔藤之苦。
他躺在一片藤蔓的尸体之中,生命的尽头,眼中唯有天空一轮浩大的月亮。
他又看到在月光之后,一颗流星从天而来,似乎要直直落入他的眼中。
然而流星落入地面之前,谢倾州已经闭上眼睛。
又是一阵水波涟漪,黄泉镜中的一切消失无踪。
长久的沉默之后,玉挽云才开口说道:
“你的前世……竟然被区区魔藤拖死,真是有够愚蠢。”
谢倾州失笑,低声道:
“让师弟见笑——”
谢倾州最后一个字还没有说完全,就听到玉挽云的声音再次响起:
“为何我不在?”
这是一个问句,但问句背后,却是代表着玉挽云对黄泉镜的质疑,他理所当然的以为,无论前世今生,无论好友仇敌,若谢倾州遭逢此难,他也必须,也一定会在场才对。
谢倾州都已经要死了,他却了无踪迹,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玉挽云未曾有任何多余的考虑,便断定这是一个谎言。
谢倾州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的师弟,师弟平素只穿素衣,又或者黑衣裹身,总是肃穆如霜,如今身披朱袍,竟然也有一种过分凌厉绝艳的感觉……但那或许也只是他自己的情谊投射罢了。
当然,说是不能说出来的。
谢倾州只是笑着说:
“这个问题,我也好奇……师弟,你要看一看你的前世么?”
玉挽云看了他一眼,而后径直飞出一滴灵血弹入黄泉镜中,立刻又荡起一阵阵涟漪。
在等待黄泉镜找寻前世的过程中,谢倾州忽然说:
“真怕映照出来,我与师弟的前世,是不死不休的仇敌——或许就是因为你我上一世关系不好,又或者你我上一世是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所以才会看不到师弟你的存在。”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但是玉挽云哼笑一声,说:
“若你我上一世是仇敌,那你死了,我也该亲临现场嘲笑你,而且你该死在我手里,怎可能将你的性命拱手让魔。”
谢倾州道:
“若我们上一世从未见过面呢?”
玉挽云:……
若从未见过面,当然就谈不上临死前会见面了——
玉挽云却说:
“那也不对,一个人为了满城民众孤身赴死,这种事情必然会传遍天下,我若听说这种事情,必然会生出好奇,动身去找你亲自探寻真相。”
谢倾州轻笑,说:
“人间界孤身应敌的传奇,这些年也不少,师弟可也从来没有兴趣前去一探究竟啊。”
玉挽云道:
“因为那是别人,不是你。”
他从头至尾在意的只是谢倾州这个人而已,还需要什么更详细的解释么?如果谢倾州敢说一句需要解释,装傻卖乖至此,那玉挽云会打人的。
玉挽云过于直白的回答,真正换谢倾州无言以对了。
他怔怔的看着玉挽云仍旧冷淡,甚至因为问太多问题,而让师弟有些不耐烦的表情。
一时间,竟然心绪无比繁杂,千万种念头掠过,最后只剩下一种心安若定。
然后他的心绪就被玉挽云一句话打断了。
“来了。”
谢倾州顺着玉挽云的目光看去,是黄泉镜上已经呈现出了结果。
黄泉镜翻转而来,镜子里有山河永固,有风云变幻,但却仍显得空荡寂寥。
因为镜子里没有玉挽云的身影。
而后山河草木,风**雾,全都纠结一团,最后化作混沌天光,银河一道。
那一瞬间玉挽云心神动荡,不需要再有更多解释,他就已经明了,这就是他的前世了。
这就是玉挽云的前世。
不过是银河之中万千流光中的一个,似乎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只是这些流光千年万年都以星辰光辉的形态存在,恒古不灭,他却掉落凡尘人间,或许也算一种与众不同。
师尊并没有欺骗他,他乃是天生仙骨,是天上银河天光孕育而生的仙胎,落地就是为了升仙,怎可能会有什么前世。
既无前世,又何谈前缘?
玉挽云抬眼,越过眼前复又澄明无物的黄泉镜,看向谢倾州,却见谢倾州竟然露出一点笑意,只是那笑意并未达到眼底,也没让人感觉愉快,反而觉得分外悲凉。
玉挽云看了一会儿,才低声问:
“你笑什么?”
谢倾州闭了闭眼,良久之后,才好似呓语一样说道:
“我笑……我当然是笑我自己,真是痴人说梦,原来所求之事,是一开始就注定没结果的。”
玉挽云长久的凝望着他,仿佛从上一世逆流光阴长河,蔓延到了这一世,凝望着总是失望而归的谢倾州。
玉挽云轻声说:
“你也是重生归来的,是么?”
谢倾州蓦然睁开眼睛,直直对向玉挽云望过来的神色。
那是一双坦诚明亮的眼睛,仿佛一尘不染的玉石,上一世谢倾州从中看到的,是天道无情,这一世谢倾州从中看到的,是不加任何掩饰的赤诚之心。
玉挽云缓缓移开了目光,看向更远处的澎湃海浪,声音平静无波:
“怎么,这是什么很难猜到的事情吗?”
若不是重生回来,一向都乐于主动尝试的谢倾州,怎会一次次退让,换玉挽云来试探各种姻缘道法,是心怀侥幸,以为换一个人结果就会有所不同。
若不是重生回来,怎可能在顺应天道的同时,又不忍心无辜之人真正丧命,提前留其一魂一魄。
若不是重生回来……若不是前世见了玉挽云跌落天门的景象,这一世又怎会改变主意,不去和上一世一样做自以为是的选择了呢。
玉挽云下意识按着心脉,只觉得心情如海浪一样起伏不定。
总是嬉皮笑脸没个正经的人,是否也有一颗九死不悔的痴情心?
上一世,上穷碧落下黄泉,谢倾州只想找一个让他们有可能厮守一生的机缘。
然而,找遍九州求四海,所有人都说,他们前世无因,后世无果,一个天生圣人,应该心怀天下无有私情;一个天生仙体,应该心无杂念太上忘情。
他们可以做师兄弟,可以做好友,但绝不可成道侣。
若命中注定没缘份,是否就真正如天道所愿,天地两隔,从此你行你的人间路,我走我的神仙道?
上一世,谢倾州如天道所愿,“死”在玉挽云的剑下,了断玉挽云的尘缘,让他无牵无挂,杀情证道,羽化飞升。
熊熊燃烧的地火烧不死圣人命的谢倾州,但他仍愿做“死了”的人,去成全师弟毕其一生的飞升念想。
而当他望着玉挽云从天门跌落的景象时,谢倾州就知道自己做错了选择。
或许他不该隐瞒一切,或许师弟……本就和他是有一样的心情,有一样的情绪。
重来一世,明晰师弟的选择后,纵然师弟不能成仙,他也不会再放手了。
吉时已至,该要行天地之礼。
黄泉镜被抛入高空,光辉闪烁之间,原本阳光明媚的蓬丘仙岛顿时陷入一片昏暗天地之中,漫山遍野,燃烧着的是幽幽鬼冥之火。
魔身鬼界,虽然各自原因与释义不同,但都是被天道遗弃之地。
玉挽云与谢倾州站在高山之巅,然后朝着无边荒芜天际下跪。
“我,谢倾州。”
“我,玉挽云。”
他二人对视一眼,然后齐声说道:
“此敬天地鬼神,此告山河草木,乃结白首不移之心,乃宣千古不变之情,将换灵台灵血以证此心,将合魂魄情丝以证此情——”
轰隆——!
那是在他们开始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天上便有乌云翻滚,便有电闪雷鸣,是警告的意图。
真是……就算是其中一个人已经堕入魔道,就算是退让到了做冥婚的地步,天道也不允许吗?
玉挽云感受到天道的震怒,但他下意识却是望向谢倾州,或许这就是心有灵犀,在他看向谢倾州的时候,谢倾州也恰好朝他看过来。
瓢泼的暴雨如幕帘飘摇,就算是距离这样近也看不清彼此的面容,但好像神色又清晰可见。
只是对视了一眼,便又分别转了回去,只是看了一眼,就已经明了对方的意思。
天色大变,然而彼此的声音未曾有任何停歇,那是不必宣之于口的默契,既然选择开始来做这件事情,就不会半途而废了。
随着他二人话音一个个喊出,更是狂风大作,更是雷鸣不已,更是暴雨如注。
更是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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