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长辞嗓子里全是黏糊糊的血腥味,眼前昏黑,半晌没能看清面前的人。
来的人不是鹤,但奇怪的是,气息竟有些熟悉。
那人给他擦干净了脸上的血,动作有几分说不出的小心翼翼,仿佛擦拭珍而重之的珍宝,又像是在确定什么。
他脑子里还有几分清明,去掰抬着自己脸颊的大掌,还没触碰到,那只手便如触电般缩了回去。
“真的是你……你还活着……”
抱着林长辞的手收紧,那人嗓音嘶哑:“师尊,你还活着,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
林长辞说了一个字,便被冲入肺腑的雪气冻得血脉逆行,喉头艰涩滚动,勉强将涌上来的血咽下。
他被那人往怀里拖了拖,温热的内力注入,如水般流淌在六通四达的经脉中,轻易将比这方天地更足更纯的灵气渡了进来。
若是普通修士将这些灵气全部吸收,哪怕重伤也能缓过来,可林长辞不是普通修士,他此刻的经脉连凡人也不如。
灵气流过的地方,干涸经脉寸寸刺痛,一时不知是否该庆幸冷到麻木,减少了几分痛觉,林长辞喉间溢出一声轻哼,方才使用灵力过度的疲倦终于涌了上来。
他眼皮沉了沉,往下倒去。
……
再度醒来时,淡淡的熏香味萦绕在鼻端。
林长辞睁开眼睛,勉力从榻上坐起,身上盖着一件不认识的外袍。
外袍极大,比鹤的身形更宽大,看不出用的什么料子,上面细密地布刻了许多阵法,是件极其贵重的法衣。
这间屋子像是待客的厢房,地龙烧得很旺,驱散了雪天的湿冷。屋内没有任何人,连鹤也不在。
他是怎么回来的?最后诛灭魔修的那人是谁?
窗前烛火安静地燃烧着,看烛泪,他已经睡了好几个时辰。
身体已缓了过来,经脉仍在隐隐疼痛,林长辞定了定神,刚下了床,门便被人从外敲了敲。
“公子。”
他开门,鹤在门外,身旁跟着林容澄。
少年身着白色轻裘,生得一副好相貌,已经看不出七年前被捡回来时的落魄,眉目清幽,唇红齿白,似雪中一道亮色。
“师父。”许是有些痴傻,他说话较常人慢些,一字一顿,咬字不够清楚,但嗓音清澈,听起来倒是有种别样的韵味:“我们回去养伤,你不要再下山了。”
林长辞揉了揉他的头,目光越过鹤和林容澄,看向他们身后的第三个人。
那人离得并不很近,独立廊下,靠着柱子,整个人像是融入了阴影里。
按理说,林长辞不该第一时间看过去,但此人存在感实在太强,如一柄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剑悬在心头,叫人无法忽视。
他面如冠玉,长眉斜飞入鬓,五官凌厉,单凭那张脸,便足以成为人群的中心。
察觉到林长辞目光,男人直起身子,走到了他面前。
鹤默不作声地给他让开了身位,离得近了,林长辞闻到熟悉的浅淡熏香味,才发现那外袍是他的。
对面的人低沉道:“许久不见了,师尊?”
林长辞蓦然想起了他是谁。
前世他座下入门最晚、年龄最小的弟子——温淮。
他竟然这般大了?
一瞬间,林长辞有些恍惚。
少年郎温和懵懂的笑容彷如昨日,所用的剑几乎及得上他半个身子的长度,可如今这人已经比自己还高了。
“师尊?”温淮又喊。
林长辞默然好一会儿,方道:“……许久不见。”
见他们二人似要叙旧,鹤默契道:“公子,县令那里还有些事,我先去处理。”
待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长廊那头,温淮收回目光,低声问:“他是谁?”
鹤曾是林长辞的坐骑,论辈分称得上一声“师叔”,温淮自然认识。
他问的是林容澄。
在檐下叙旧似乎不是个好地点,林长辞拢了拢外袍,回身往屋内走去,轻声道:“山里捡的一个孩子。”
“他叫你师父?”
温淮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垂着眼睛,看不出喜怒。
林长辞瞥他一眼,道:“你是正式拜入我门下的弟子,他不是,唤我一声师父亦无妨。”
天还没亮,明月高悬天心,映在地上疏疏如雪。远处山峦起伏,偶闻一两声春鸟啼叫。
半晌,温淮低低笑了一声:“也对,师尊二字,并不是何人都有资格唤的。”
听出他话里似有阴阳怪气,林长辞蹙了蹙眉,转而道:“他们口中的丹霄君是你?”
魔修死之前喊了一个“丹”字,修士们来县令府邸前也提到过,“丹霄君”收了帖子。
温淮微微颔首:“幸未辱没师尊名头。”
林长辞不言,转头看向窗外。他一介奸细,还能有什么名头?
屋内炭火温暖,但林长辞脸上依然没有血色,偏生穿着白衣,宛如易碎的瓷瓶。
回来的路上,温淮已用灵力探查过林长辞的身体,察觉到他身体孱弱,灵力匮乏,也知师尊这些年过得定然与他想象不同。
他几次想问,又觉得林长辞宁愿隐居十年也不传信,或许并不信他,而且,当年那事的结果……温淮如是想着,终是没有开口。
过了一会儿,鹤处理完县令府邸的后续事宜,带着林容澄来接林长辞离开。
见温淮与林长辞默然以对,鹤心下了然,上前道:“公子,天寒路滑,恐不易上山,不如先回客栈住一夜,明日再做计较?”
这些琐事一直是他在打理,林长辞对他的安排没有异议,鹤便来扶林长辞。
但一柄剑隔开了二人,温淮看了鹤一眼,意有所指道:“师尊有事,理应弟子服其劳。”
他毫无远别重逢的自觉,脱下披风,仔细系在林长辞身上。他本就比林长辞高大不少,对他来说正好合适的披风盖过了林长辞的脚踝,领口一圈厚厚的绒领将青年素白的脸围住。
鹤欲言又止,见温淮极为自然地背过了身,屈起膝盖,示意林长辞上来。
披风带着灼热的体温,内里织有精密法阵,十分温暖,好似围在火炉旁,将浸到林长辞骨子里的寒意驱散不少。
到底多年不见,林长辞下意识退后半步,疏离道:“无需如此,让鹤来便是。”
鹤适时上前一步,笑容清浅:“这是在下分内之事,还请师侄莫要为难。”
对鹤而言,林长辞的安危大于一切,温淮忽然冒出来,又是多年不见,即便曾是林长辞昔日弟子,他也不会贸然相信。
温淮冷冷同他对视,氛围似乎隐隐绷紧了,两人都没有让步的意思。
林容澄看不懂面前两人的对峙,但他知道林长辞并不想同这个陌生人走,便挡在师父面前,语速很慢:“师父不喜与旁人接触,你别动,我扶他。”
鹤与林容澄一前一后将人挡住,像一堵无形的,难以越过的屏障。
“是么,师尊?”
温淮侧过头,眸光晦暗,自嘲似的勾了勾唇:“我也算旁人么?”
不等林长辞回答,他笑容一收,猛地弯腰将人背了起来,绕过鹤与林容澄,往门外走去。
没想到他说做就做,林长辞没防备,隐隐有些不善地推拒道:“温淮。”
温淮充耳不闻,他的背很宽,手臂紧紧托住林长辞的身体,整个人稳如山岳。
“贺先生……”
林容澄看向鹤,却见他叹了口气,跟在了二人背后。
几人回了客栈,林长辞气血不畅,容易疲倦,路上就犯起了困,被放下时仍然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来。
鹤不放心地守在门口,温淮并不在意,他将人放到床上,下意识放轻了动作,又将披风盖在被子外。
见林长辞神情倦倦,他道:“我为师尊梳理灵脉?”
林长辞揉了揉太阳穴,道:“你去休息,让鹤进来便是。”
“鹤做得,弟子为何做不得?”温淮没有挪步。
他定定看着林长辞,林长辞心里叹了口气。
这个徒弟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他不知道,大约受自己当年的名头所累,过了一段不顺心的日子。
如此,林长辞也失去了困意,盘坐在榻上:“我自己疗伤便是,你出去。”
但温淮依旧不走,被他赶到屏风外就再也不动了,大有要守夜的意思,林长辞只得作罢。
二人隔着屏风,互相看见对方影影绰绰的身影,仿佛遮面,林长辞想,这样倒是比直接见面来的更好。
屏风能隔绝面容,却隔绝不了声音,林长辞呼吸比凡人虚弱几分,灵力断断续续,温淮默默取出灵石,做了个小型的聚灵阵。
过了一会儿,林长辞气息平复下来,烛光透过屏风,与往昔相比,他的身形清瘦许多。
温淮出神地看着那道剪影,忽然想起了一些往事。
当初,他拜入林长辞座下不久,林长辞还在山上时,他练剑不得要领,师兄师姐们都不在,想去找师尊问个明白,又怕这么简单的问题引师尊不悦。
温淮偷偷跑去了师尊的庭院外,心里犹豫,在门外辗转徘徊,决定看看师尊在做什么,若是在练剑,他便知趣离开,不打扰师尊。
他探头悄悄一看,庭院内没有舞剑的身影,廊下紫花垂瀑,师尊手执一卷书,眉目低垂,坐在庭前细读。花瓣舒卷,飞过他身边,落入池塘里,引得锦鲤竞逐。
温淮至今记得,师尊那天穿了一身常见的青衫,简单干净的颜色衬得他和平时的清冷不同,多了一份书生气。
他垂眸看书的样子安静极了,让人想一直看下去。温淮看得呆了,林长辞早就察觉到庭外有人,抬眸看来。不知怎么,温淮做贼心虚似的收回身子,眼前仍是那张清冷俊美的脸。
他到底沉不住气,又悄悄探出去看,不料林长辞把书卷一放,淡淡道:“过来。”
被发现了,温淮身体一僵,最终还是出去了,头低着,像做错事一样心虚。
林长辞问他:“何事?”
温淮期期艾艾把自己的问题讲了,林长辞让他把剑法展示一遍,在温淮舞到不得要领的那节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灵力顺势流入,引导他的动作变得规范。
冰雪一样的气息让温淮身子发僵,差点舞错,最后等到林长辞放手时,他脸都红了,含糊说自己明白了,就飞也似的溜走了。
他的回忆被轻咳声打断,听到林长辞又在咳血,温淮立刻绕过屏风。
曾经那轮清冷的月光此时孱弱无力,指尖连剑柄都握不住,咳嗽到眼眶发红,温淮心里忽然触动了一下,起了一点别样的心思。
但他只是把林长辞扶起来,灵力汩汩而入,等林长辞好转些许,才克制又带点委屈地喊了一声:
“师尊,你不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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