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最震惊的莫过于迟瑾。
在他的印象里,厉剑寒只是个需要自己爱护的小师弟。
有点挑食,睡觉爱踢被子,让他很是不省心。
可现在,他居然成了一派掌门。
统领一派的掌门!
迟瑾一时完全不能适应。
只听厉剑寒一字一句,“诸位都是德高望重的人物,却为了追杀我派一名弟子,弄得满身狼狈,传出去,也不怕受人耻笑?”
火红落日在他身后沉沦。
金色的夕霞洒落了他满身,玄裳在夕阳下光华流转,银蟒纹腰封紧束,衬得他风姿清傲出尘。
凛贵高华,宛若天神。
迟瑾神思一阵恍惚。
他的师弟,似乎变得遥远陌生了。
被他气势所摄,众人都惭愧般垂下武器,鸦雀无声。
但怀聂却是不甘心,豁出去般,拂袖而起,“好!即便我们不再追究此魔头的罪责。他身上的《寒玉功》下卷总该交出来,也好给武林一个交代。”
明显是觉得此人难缠,厉剑寒语气多了几分不耐,“想要那本秘籍,就打败我。”
怀聂恨不得直接翻白眼。
他原本觉得迟瑾已足够硬骨头,没想到来了个更难啃的。
厉剑寒本就已《寒玉功》内功大成,让他得了下卷,那还了得?
他不依不饶,“你分明已经有上卷了,放眼整个武林,能有几个是你敌手?你们逍遥派不是崇尚以和为贵么,怎生这般贪婪霸道?!”
站在角落的迟瑾,下意识将双手拢入袖中攥了攥胳膊。
他费尽心思争夺《寒玉功》下卷,本就是为了送给厉剑寒。
他早已托付小师弟方诸带回逍遥派,却不知道厉剑寒收到没有……
他心头莫名忐忑,却听厉剑寒口吻平淡,“行走江湖各凭本事,怀掌门自己技不如人,就不要说这种自丢颜面的话了——何况,自《寒玉功》重出武林,引发的血案便数不胜数,此等不祥之物,你真以为我会稀罕?”
他逆风立在秋水崖绝顶,山风呼啸着卷起他的衣裾,俨然一副目空一切的倨傲。
世人皆趋之若鹜的《寒玉功》,他竟不放在眼里。
他话音一落,迟瑾如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从头至脚都在发冷。
他原本还担心,小师弟方诸不熟悉厉剑寒闭关所在的崖洞,无法及时将秘籍交给他。
可厉剑寒方才却说,他根本不稀罕《寒玉功》。
众人也是颇觉吃惊,可碍于厉剑寒的武功,只能惺惺地继续观望。
厉剑寒不再理会,转身朝向悬崖边缘。
隔着一片茫茫的芦荻丛,他看到山崖上暮色浓稠,云霞酡红如醉,落日正沉沦欲坠。
迟瑾站在逆光处,褚色衣裳破烂肮脏,乌发凌乱披散,夕光模糊了面容轮廓,只依稀勾勒着那一对曾飒爽利落的眉眼。
两人久别重逢,厉剑寒还是第一次以正眼瞧迟瑾。
他无法置信,眼前这落拓不堪的江湖浪子,居然是逍遥山上那个意气飞扬的大师兄。
他几乎要认不出他来了。
迟瑾也正与他四目相对。
“寒弟,我……”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他想起了厉剑寒如今的身份。
他已是逍遥派掌门人,位高权重,武功盖世。
而自己却声名狼藉,武功尽失,满身都是晦气,已然是无用的废人。
厉剑寒望了眼他的身侧。
那柄逍遥派传承百年的鸿月刀赫然插在地上,刀身血迹斑驳,刀鞘掉落在地,亦是血污狼藉。
迟瑾手无寸铁,有些局促地站着,手指搓着衣摆显得紧张不安。
俨然是一副心虚的模样。
察觉到厉剑寒眼神里的冷漠,迟瑾喉头骤然发紧,就连目光也不敢再在他身上停留。
重逢之前,他本有千言万语要对厉剑寒说。
可现在,只觉一切都如鲠在喉。
两人相对而立,中间仿佛隔着鸿沟。
沉默了片刻,还是厉剑寒先开口,“你害死了掌门师父,不打算做些解释吗?”
山风寒意袭人。
他的口吻冰冷无波。
迟瑾怔怔盯着他。
眼眶泛红,却流不出半滴眼泪。
他喉咙滚动半晌,才苦涩地吐出一句话,“寒弟,我原本以为……你是不会听信那些谣言的。”
他的神色忽然变得无比沧桑。
“我本也不信。”厉剑寒盯向他,淡声,“可后来我替师父办后事,发现他中了逍遥派特制的麻沸散,这种药粉平时受藏药阁管制,也就只有师父和你才能拿到。而师父生前,曾为阻挠你下山争夺寒玉功,将你关入寒潭窟禁足。难道不是你为了摆脱他的管束,对他下了药?”
他的语调很平缓,听不出任何波动的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既定的事实。
可于迟瑾而言,不亚于字字诛心。
厉剑寒却仿佛看不到他目中的绝望,继续说着,“后来你擅自逃离寒潭窟,师父不放心便只好出山,暗中跟着你去了少阳寺。”
“他看见你打伤了他们的弟子,现身欲阻拦住你,却再次中了你的麻沸散。你走后不久,他就遭到了魔教教主的暗算。”
他平静冷淡地叙述着,周遭的众人不禁唏嘘连声,这些内幕虽与迟瑾亲手弑师的传闻有所出入,却也足以令人震撼。
千夫所指,莫不如是。
心口剧烈的绞痛几乎让迟瑾快要麻木。
他望着眼前冰冷的男子,连辩驳的勇气都没有,“你说的这些,我都认。”
“所以,厉掌门……”他哽咽着念出陌生的称呼,泪珠随之从眼眶中滚落,“准备如何发落我?”
厉剑寒垂眸,避开迟瑾近乎崩溃的目光。
他手指摩挲过剑柄上的纹路,一字一字沉声:“囚禁寒潭窟,终身不得离开。”
“不,寒弟……”迟瑾脸上霎时褪去血色,哀求着去抓厉剑寒的宽袖下摆,“不要这样对我,看在我们师兄弟一场的份上,寒弟……不要这样对我。”
寒潭窟乃逍遥山极阴之地,逼仄如笼,四周全是森寒的冰壁,连一丝光和风都没有。
他宁愿就此死去,也不愿囚禁在这种暗无天日的牢笼一辈子。
厉剑寒却拂袖避开了他的触碰。
“自你害死师父,我们便已恩断义绝。”他背对向他,语气愈发决然,“——我没有你这样的师兄!”
迟瑾浑身猛地一震,如遭万箭穿心般,陷入突兀的死寂之中。
他呆滞了片刻,茫然收回伸向厉剑寒的手指。
两行清泪,悄无声息地从他面颊上滑落。
厉剑寒这一句话,几乎将他彻底击垮。
他以为他跟厉剑寒,即便无法成为恋人,也能以师兄弟的名义相守一辈子。就算厉剑寒成了掌门,他也能以下属或者弟子什么的身份,继续辅佐在他身侧。
可厉剑寒只当他是个弃徒,是门派的耻辱,是害死师父的罪魁祸首。
他的余生,只配作为阶下囚苟活。
凌冽的山风从从他颊边刮过,透过模糊的泪眼,他望见万千霞光自苍穹绽放,滚滚红云铺泻至遥远的尽头,万里霞空,衬得底下江湖辽阔浩荡。
他曾与厉剑寒见过无数类似的景致。
可今后,他们再也不能并肩而行。
迟瑾浑身如置冰窖,连牙齿也止不住在细细发抖。
厮守十一年,他不曾向厉剑寒索取过任何回报。
他只想跟他回逍遥山。
他们依旧像以前一样,晨时去练武坛切磋武艺;白日带着小师弟们听师伯讲课;到了傍晚,他可以借伙房烧一桌好饭菜,等着厉剑寒一同用餐。
若是在山上呆腻了,他们还能下山替人行侠仗义,运气好时,还能讨到一壶好酒喝。
……还有。
师父的血仇,他也一定要报。
他跟厉剑寒一样,对罗刹教恨之入骨。
若是可以,他愿与厉剑寒一同手刃仇人,还江湖一个太平光景。
他所愿所念,只此而已。
可眼下看来……
已全都不可能实现。
迟瑾的身子在原地晃了几晃,几乎无法站稳。
他抬起头望着厉剑寒决绝的背影,忽然无比自嘲地笑了。
十一年的相伴,换来的,难道就只有一句恩断义绝吗?
“将此人永囚牢中,既能为逝去之人讨回公道,亦不必妄造杀孽。阿弥陀佛,倒是不失为善举。”
和阳素敬佩慈悲之人,双掌合十向厉剑寒低眉致敬。
厉剑寒却看都不看他,兀自朝身后的迟瑾冷声命令:“该走了。”
当他回头望向迟瑾时,眼底却不由露出诧异。
眼前的男子满脸泪痕交错,浑身颤抖不止,苍白憔悴得已完全不像他。
唯独那对眼神,死寂得近乎可怕。
他眉尖微蹙,语气更加冰冷了几分,“走了。”
迟瑾却没有照做跟到他身后。
他咽了口唾沫,一字一顿地问,“寒弟,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呢?”
他的话问得极其突兀。
众人都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明白他为何意。
厉剑寒眉尖越蹙越紧。
他径自走到迟瑾跟前,声音低沉地质问:“大庭广众之下,胡言乱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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