曜正二年。
御花园的梅林间,红梅盛开,白雪皑皑,灯火辉煌。金红色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晃动,映得一池寒泉如火焰燃烧。丝竹悠扬,香炉里燃着上好的沉香,袅袅青烟弥漫在夜色之中。宴席错落摆开,大臣们各自落座,或低声交谈,或持杯对饮,表面温和有礼,实则暗流汹涌。
沈秋辞随父亲沈廷遇缓步入宫,素色长裙曳地,外披狐裘斗篷,步伐稳如春水无痕。她的眼眸沉静如湖,倒映着层层宫灯的光影,似乎带着些许温柔的薄雾,然而指尖在袖口摩挲着银线暗纹,锋芒藏匿于无形。她知道,这场宫宴,绝不仅仅是赏梅那么简单。
主座上,赵砚行身着玄金龙袍,神色威严,端坐不动。他年不过弱冠,却早已褪去少年意气,眉眼冷峻,五官深邃,宛如雕刻般凌厉,鼻梁高挺,唇线冷硬,透着一股凌驾众生的天生威压。暗金色蟒纹刺绣在宽阔的肩背上,随着烛火微微浮动,仿佛沉睡的猛兽在暗处窥伺。低垂眼睫时,如寒刃藏锋,看似漠然,实则带着审视,似一轮冷月高悬,不染凡尘,压得人不敢直视。他的指尖缓缓扣着桌案,节奏分明,如战鼓敲击,令人不由自主地屏息。目光掠过席间众人,神色冷沉,无形间散发出的压迫感让人如坠冰窖。
当他的视线落在沈秋辞身上时,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指腹摩挲着盏沿,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幽暗的波澜。仿佛是从旧时光深处浮起的影子,一瞬即逝,又像是故意被掩藏。那双素来冷冽的眼,短暂地停留在她眉心。
沈秋辞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指尖微微一顿,心绪刹那间被拉入回忆。
她记得,死前的那个夜晚,血色渗透了雪,火光在夜空中燃烧,映得天穹如地狱业火。
赵砚行立策马朝她奔来,玄黑披风翻飞,金色蟒袍在夜空中留下银丝。他的眼底漆黑深沉,隐隐透着一丝狼狈,却仍旧维持着高高在上的姿态。那时的她已经跪在雪地,断发凌乱,血从衣襟滴落,染红了脚下的白。
“清和。”那是他在那次诀别之后第一次唤她的闺名,嗓音低哑,带着她从未听过的颤抖,“别死。”
她想起临死前他的呼喊。回到四年前,她依然想不明白——如果他无情至此,又何必在她命悬一线时露出这幅神情?
死前的赵砚行,已不是当年她曾经信任过的少年,而如今的赵砚行,也再不是那个在大雪纷飞的庭院里,默默靠在墙角的小小身影。
她收回思绪,眼睫微垂,掩去眸中的冷意,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如一片落入冰湖的花瓣,轻盈却无波澜。
她缓缓跪下,襟袖铺展于地,姿态端然,语调温和却恭谨:“臣女叩见陛下,愿陛下龙体康宁。”
赵砚行的手指在桌案上轻扣,眸色晦暗不明,语调似漫不经心,却透着一丝探究:“沈氏女,别来无恙。”
沈秋辞敛眸轻叩地面,语气温顺恭敬:“谢陛下垂念,臣女安好。”
韩遂见状,微微一笑,举杯向赵砚行敬道:“陛下圣明,臣等自然不敢妄言。只是近日北境战事多有捷报传来,卫昭晏将军身先士卒,于风雪之间破敌数千,然军心仍悬,朝中众将亦多有忧虑。”
他顿了顿,语气意味深长:“北疆战事未定,然京中风波亦不可忽视。稳固朝堂,方能稳固战局。”
赵砚行的手指在桌案上轻敲两下,神色不变,淡淡道:“卫将军忠勇无双,是朕的爱臣,亦是朝廷倚重之将。如今战事初定,待局势稳妥,想必不久后,卫将军便可凯旋回京。”
此言一出,席间众臣神色微变,有人轻轻举杯掩饰神色,也有人若有所思。
沈秋辞垂下眼睫,指尖缓缓摩挲着袖口的银线,心中冷然。
若卫昭晏回京,边疆战事可暂定一隅,而朝堂局势,却只会更加微妙。
她微微偏头,看向席间的一处空位,心念一动——若此刻那人还在,边疆之事,这些人还敢妄加议论?
她想起那人——卫昭晏。
面容棱角分明,眉如刀裁,斜飞入鬓,一双眼睛漆黑如墨,眸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能洞穿人心。鼻梁高挺,唇角微抿时带着几分冷峻,笑起来却张扬肆意,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仿佛能撕裂一切虚伪与矫饰。
但这样的人,与她少年情谊、青梅竹马,曾煮酒论诗,在边疆征战时愿画下塞外明月寄与她,最终却在沈家覆灭时,袖手旁观。
他没害她,但却负了她。
如今,那个曾在风雪中策马扬鞭的人,还能顺利回京吗?
沈秋辞端起杯盏,掩去眸底思绪,任梅花瓣随风落入杯中,浮浮沉沉。
赵砚行轻抬眸,目光掠过众臣,似笑非笑:“雪落京城,风物殊绝,朕亦思及边疆将士,身处风雪,未尝半分温酒之福。”
语落,他缓缓举杯,袖袍微动,声音淡漠:“国事未安,后宫之事暂且搁置。”
言辞并无锋芒,然大臣们皆听出其中敲打之意。
沈秋辞轻叹一声,将杯盏轻轻搁回案上,抬眸时,视线落在了对面的赵怀霁身上。
这一刻,心跳猛地一滞。
这是死后,她第一次见到他。
赵怀霁仍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眉目间带着浅淡的笑意,仿佛世间万物皆可从容应对。他举杯轻轻晃动,酒色映着灯火微漾,他眼角的笑意随之微动,像是一幅柔和却疏离的画卷。仿佛什么都未曾改变,仿佛他仍是那个能让她倾心的人。
可他不是。
指尖微微收紧,她的手藏在袖中,指甲一点点陷入掌心。
死前的那一夜,她跪在雪地里,沈家上下的鲜血在白雪中弥漫。他站在赵砚行身旁,衣袍仍是那般整洁,温润依旧,甚至在所有人望向他时,他依然淡淡地笑。
直到死时,她终于明白了,赵怀霁的温柔,从来不曾属于她。
如今再见,她的手指已经深深嵌入掌心,刺破皮肉,可她的脸上,仍旧带着完美端庄的笑容。
赵怀霁察觉到她的目光,他一袭青色锦袍,温和如三月春风,与几位重臣低声交谈,举止优雅。他举杯时,似随意地掠过沈秋辞,目光缓缓流转,如同夜雨落在青石板上,悄然渗透,沉默无声,却有一丝意味深长的钩缠。他的笑容温润如玉,公子无双,随后举杯朝着沈秋辞轻轻示意,像是在寻常不过的友善致意。
沈秋辞端起杯盏,回以一礼,掌心的血迹隐在袖中,温热的液体渗入指缝,几乎让她错觉自己仍跪在那片血色雪地里。
赵怀霁仍是那个世人眼中的温润瑞王,举手投足皆是风雅,仿佛从未沾染庙堂腥风血雨。他看着她,目光深邃而柔和,仿佛带着一丝旧日的熟稔。
可他不该这般云淡风轻。
沈秋辞指尖微颤,强迫自己不去回忆前世的结局。她曾经倾心于他,曾信他是这朝堂上唯一愿意护着她的人,可最终,他也只是站在高台之上,静静地看着她家破人亡,看着她在牢中挣扎,甚至未曾皱眉。
如今,他看着她的目光,依旧如春风拂柳,温柔又疏离,仿佛她仍是当年那个天真无害的沈家贵女。
她蓦地笑了,眼底沉静如湖水,温柔得不掀起一丝波澜。
看着这突如其来的笑,赵怀霁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指尖转动着酒盏,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赵长宴坐姿懒散,半倚着雕梁,玄色锦袍袖口微敞,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腕。他手中把玩着一只玉杯,指腹摩挲着杯沿,唇角噙笑。他盯着沈秋辞和赵怀霁之间的暗流涌动,像是在欣赏一场渐入佳境的风月与杀局交错的戏。他的目光接着专注地落在沈秋辞身上,随意又带着几分耐人寻味的兴趣,仿佛在等待她的反应,
赵砚行缓缓举杯,嗓音沉稳:“今日梅雪相映,正是赏景的好时节。诸位爱卿为国操劳,朕心甚慰。”他的目光落在沈廷遇身上,语气微顿,漫不经心地提及:“沈爱卿近日为赋税之事劳心劳力,朕甚是感激。”
沈秋辞心中微紧,意识到皇帝在试探沈家的忠诚。她垂眸敛目,指尖微微收紧,心底迅速推算。
赵砚行这句话,看似赞誉,实则是敲山震虎。
她抬眸望向皇帝,目光清澈却带着一丝深意,仿佛在无声回应。
还未等沈廷遇回道,赵怀霁便举杯相敬,声音温润而含蓄:“陛下勤政爱民,臣等自当竭尽全力,辅佐陛下。”说话间,他与几位大臣交换了一个眼神,仿佛无声地交汇着某种默契。沈秋辞微微偏头,暗自观察着这一切,眼睫微颤,藏住眼底一丝冷意。
赵怀霁……你还是这般会笼络人心。
赵长宴忽然起身,随意地转着手中的玉杯,笑意深深:“陛下,今日梅雪美景,不如让臣献上一曲,以助雅兴?”
他话音一落,便似笑非笑地看向沈秋辞,眸中漾着几分促狭的兴味,仿佛是在欣赏一只困入樊笼的蝶,又仿佛是在试探她会如何应对。
“听闻沈小姐琴艺高超,不知可否与臣合奏一曲?”
言辞轻缓,似随口一提,可宴席间的气氛却微妙地变了。
赵怀霁手中酒盏微顿,目光微微一偏,看向沈秋辞。
沈秋辞心中冷笑,赵长宴此举看似寻常,实则步步紧逼。一曲琴音,看似无害,实则将她推至众人瞩目的焦点。
她的琴技确实不差,然而今日的宴席,她并不想在此刻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
她微微垂眸,指尖轻抚袖口,似在思索,实则藏去指尖因用力过猛而微微颤抖的痕迹。
“世子谬赞了。”她轻声开口,语气谦逊,似有推辞之意。
赵长宴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一分,眼底含着戏谑:“沈小姐何必谦虚?莫不是不愿赏光?”
他执着地盯着她,语调漫不经心,眸光却含着几分隐晦的试探。
赵怀霁的目光亦落在她身上,眼神仍旧温润,却透着几分淡淡的审视,仿佛在思考她会如何应对。
赵砚行未置一词,只是慢条斯理地端起酒盏,淡淡地看着这场微妙的交锋。
沈秋辞察觉到赵怀霁的注视,心下冷然。他是否也在等着,看她是否会如从前那般,温顺应和?
她缓缓抬眼,视线在赵长宴与赵怀霁之间掠过,最后落在赵砚行的酒盏上。
她微微一笑,目光清冷而疏离:“既然世子盛情难却,臣女便斗胆献丑。”
话落,她轻轻起身,步伐缓慢,笑得无懈可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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